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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我說不出一句道別的話,我的淚水就在眼睛後面,一張嘴就會流下來。我就這樣望著母親默默站了一會。母親把淚止了,我知道她是怕我傷感才這樣的。她說快走吧,別誤了車子。我說:一定要爸爸去醫院檢查一下他的胃。她點點頭:我會的。

  我走了,沒想到這一走竟成為永別。我的淚水叭叭地灑在腳下的黃土路上。走了好遠,直到母親看不見我臉上的淚水的時候我才回頭看了她一眼。我看見她正用手抹眼睛,她那一身黑色布衣默默流淚的鏡頭成了我腦子裡母親最後的定格。

  我抹幹了淚水匆匆地趕路。我今天還要趕很多路,我要轉兩次汽車在天黑前趕到那個離瑤城最遠的山村學校——楓樹嶺中學,去見一個被我傷心被我拋棄卻又一直讓我不能忘記的女人。我不知道她現在是否還在那裡。

  楓樹嶺,我的傷心地……

  §第二十三章

  104

  我和顧家的矛盾源自于一起針對方草和小雪春的陰謀。這個陰謀就發生在我的身邊,發生在我的別墅裡和我權力所及的瑤中,發生在1986年陽光燦爛鮮花盛開的春天的某一天,而我卻一無所知,直到秋天我才知道。這個陰謀讓我看到了權力赤裸裸的瘋狂和偽善掩蓋下的人性的惡毒。它毀掉了我對生活對理想的所有美好感受。它讓我對權力有了新的認識。我想如果獲得權力僅僅是為了給自己或家人謀得這麼一點點不光彩的幸福,我寧可不要權力!可在那個焚燒的秋天裡,我的感慨顯得蒼白無力。

  那個秋意怡人的下午,我去瑤中參加三十五周年校慶。因為我過去當過半年多教師的緣故,所以常委討論分工時大家一致要我分管文教體衛,算是專業對口吧。我是第一次以縣委副書記的身份到瑤中參加活動,心裡有一絲說不明白的興奮,但絕無炫耀之意。我坐在臺上正中間的位置上,兩側分別是人大政府政協紀委和武裝部的領導。座次是嚴格按序排列的,因為今天來的都是副職,所以我被安排在正中間的位置上是理所當然的。過去我一直不敢見瑤中的老師,我害怕他們看我時的異樣的目光。今天這種緊張沒有了,是權力和地位給了我勇氣和膽魄。我望著台下整齊的方陣,我找到了我所熟悉的所有老師,包括夏老師。

  夏老師的目光一直望著別處,像在思考什麼,我一直沒有看清他臉上的表情。但我始終沒有找到方草。我想她也許知道我要來參加會議有意回避了,我心裡便有些不舒服。我的講話被安排在最後,這也是如今會議的慣例,職務最高的人坐最顯眼的位置,而講話卻放在最後。我今天的講話非常零亂顯得毫無章法。平時我的講話被人們公認為是縣委班子中最具表現力的,今天的講話卻顯得蒼白無力,詞不達意,有時還磕磕絆絆,令我左右的領導都有些驚奇。

  我在講話的時候眼睛一直在人群裡尋找方草,我想她也許沒有坐在前面教師方陣裡而坐在後面學生方陣裡。我尋找了很久仍然很失望。結果我的思路被弄亂了,亂得一團糟。我發現我講話的時候老師方陣裡有人在交頭接耳,並不時拿眼睛斜視我,讓我很不舒服。只有夏老師一直不看我,他在低頭不停地抽煙。實際上我準備的講話才剛剛開頭,不知怎麼卻鬼使神差地把尾子說了出來,結果臺上台下一片掌聲,弄得我渾身一陣燥熱。我便在掌聲裡結束了我的講話。我發現所有老師都為我鼓了掌,只有夏老師一個人默默地抽他的煙,連象徵性地意思一下也沒有,他的舉動令我生疑,夏老師今天心裡一定有事。

  散會以後校長要我們去休息室休息,我知道校長是要留我們吃飯,還有每人一份紀念品,這東西不能當著老師的面發。我說你們先去我馬上就來。我在散場的人群裡喊住了夏老師。我問夏老師方草怎麼沒有來參加會議?我發現夏老師的表情非常古怪,眼睛裡好像還有一絲蔑視。他盯著我看了半天,然後說:你怎麼還問我這個問題?你把她調走了難道你又忘了?

  我被夏老師的話弄得懵頭懵腦一頭霧水。我說:誰調走了,方草?

  他說是啊,她調走了,走了一學期了。你難道真不知道?

  我的身子好像有點發飄。我以為是方草自己要調走的,我想她怎麼能這樣,即使想離開我也該同我打個招呼,我們還有個共同的女兒呀?我問夏老師:她為什麼要走。她去哪了?

  夏老師說:這麼說你真的不知道方草調動的事,可我們每一個老師都以為是你的決定把她調到楓樹嶺的。大夥還說你雞腸小肚!

  我腦子裡嗡了一下:楓樹嶺?我說方草去了楓樹嶺?她願意去那裡嗎?

  夏老師說:方草是不想去的,我看得出來。她走的時候流淚了。夏老師望著我,眼睛裡仍有一絲疑惑:你真的一點不知道嗎?你是分管教育的啊,這麼說別人能相信嗎?

  我說我知道還問你幹什麼?我有些衝動。

  這時教育局長出來喊我進去喝茶,我沒有理睬他。夏老師看了局長一眼然後走了。局長掏出煙遞我一支,我沒接。我說:是誰決定把方草調到楓樹嶺的?我的臉一定很不好看,這一點我是從教育局長臉上看到的。這個平時挺能說會道的局長這時卻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著我,臉上非常尷尬,一支煙在手上捏來捏去最後只剩下了一支空紙殼。我說這麼大的事你竟然不和我商量一下就擅自決定,誰給你的這個權力?

  局長額頭上汗都出來了。他說: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決定,是局黨委研究的。瑤中老師超編,而基層正缺乏骨幹教師。一共調下去六個……

  我說:那幹嗎不讓男教師下去?讓一個女人帶著孩子去那樣的地方意味著什麼,你知道嗎?

  局長臉上的表情很特別很難看,像有話想說又不敢說。他低著頭一點點地撕扯手上那支香煙。一支香煙撕完了,他終於忍受不了這種替人受過的委屈,說:跟你說實話吧,這不是局黨委決定的,是你岳母打的招呼。我以為你知道這事。

  我望著局長,身子搖晃起來。我說:原來你們是在合夥設下一個陰謀!

  局長說:你別生氣,找個機會我再把她調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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