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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難道程小英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嗎?方草說,告上去,金保是要坐牢的。

  別傻了方草,這事沒有任何證據,告誰?招生正在進行,別因此影響了你自己。

  方草抹了一下眼睛:我的前途和程小英一樣已經死了。你走吧,今年這個名額我知道劉萬全是留給你的。

  他回過頭注視著方草,她的淚水洶湧地流淌。他說別灰心方草,今年不行還有明年,一定要繼續努力,直到實現我們的理想。

  方草說:只要金保在劉家灣,我就不可能去上學。

  他挺吃驚:為什麼,你和金保有什麼矛盾?我看他對你不是挺好的嗎?

  方草生氣了:你不是聽了我和程小英的談話了嗎?你是希望我去上學還是希望我為你守住身子?

  他望著方草很久,然後把她摟到胸前,用嘴吮吸著她臉上的淚水,邊吸邊罵道:金保這個混蛋!

  §第六章

  33

  那個秋天,他開始對人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他懂得了許多以前根本不懂的東西,比如流淚並不代表懦弱,堅強的人也流淚。方草從小就是個堅強的女孩,可她卻喜歡流淚,特別是這個夏天,她的淚水就像金瓦湖水一樣氾濫成災。這個時候他開始懂得,人生是由許多矛盾組成的,人的一生都在努力解除自身的矛盾。可矛盾是解不完的,你解了一個又會生出一個來,人生就在這一次次的矛盾的結解中尋找自認為有價值的東西。這是一場遊戲,再幸運的人也不可能得到你想要的全部。這就是人生的玄秘所在。方草拒絕了金保對其身體的佔有,同時她也拒絕了上大學。她得到的是自己靈魂的潔淨與完整,這樣的選擇對她來說是最有價值的。但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比如他,他不愛小鳳,可他又沒有方草那樣的勇氣拒絕上大學的誘惑。他被這一對矛盾絆住了。

  程小英的死和陳永濤的離去使宣傳隊無法排練了,金保宣佈宣傳隊暫時停排,等配好了人再集中排練。

  劉萬全就是這個時候由金保陪著來到他家的。那時是一年中最清閒的季節,晚稻剛剛揚花,玉米大豆和紅薯高梁尚未成熟。已經幾天沒有出工了,人們都閒散得感到空虛,於是便撮在一起談一些發黴的話題以打發時光。劉萬全和金保騎著自行車進村立刻成了閒人們談論的新話題。於是就有好管閒事的閒人尾隨著他們去探個究竟。閒人看見兩輛自行車停在他家門口,立即把消息傳遍了全村,人們很快猜測到這兩輛自行車與他上大學有關。

  他正在屋裡翻那本列夫·托爾斯泰的《復活》,他本來打算吃過早飯去方草家,他有一種感覺,方草正在家裡等著他過去。他發現方草近來精神非常不好,就像預感到一場災難已經臨頭,特別需要他的撫慰。女人的擔心不是沒有理由的,這一點他就在這一天得到了證實。他想把涅赫留朵夫在法庭上見到瑪絲洛娃回到家後內心懺悔那一章看完就去方草家。那一章他認為是這部作品的精華,他看了起碼有一百遍了,他打算把它從頭到尾一字不漏地背下來。他太愛這一段了。就在這時他聽到了自行車顛簸的響聲。他從窗戶看到了推著自行車的劉萬全和金保。他這時的心情特別地複雜。

  那些日子他一直沒有聽到關於那個名額的消息,他心裡特別地焦急,每一天都憂心如焚。他想這個時候如果小鳳向他吐露一點消息,他一定會感激她的,可小鳳沒有。他看到兩輛自行車的第一感覺是激動,他知道他們登門與這事有關。但他的激動很短暫,就像被針紮了一下的感覺,立刻又被另一種苦澀所覆蓋。他知道他們來的真正目的是來談一樁交易,這起交易是要將一件暢銷商品同另一件不受人歡迎的商品一起搭配推銷給他,他只有同意或不同意兩種選擇。這起交易太殘酷也很卑鄙,它關係到的不僅是他一個人而是三個人一輩子的命運!

  他的父母顯然也聽到了自行車聲。他正好出房門,他們已經迎出大門了。他從來沒見過劉萬全如此和藹可親平易近人。他拿出了平時在官場上習慣了的親熱方式分別與他的父親和母親握了一下手。他父母顯然對這種禮節有些不太習慣,好像接一件易碎的東西似的雙手攥得很緊,以致把那友好的握手弄得很滑稽很笨拙。劉萬全似春風拂面喜悅難抑:老哥老嫂子,今天特地來看望你們,順便把兩個孩子的事情定下來。你們沒意見吧?他看見他父母的臉上是一種莫大的驚喜所帶來的呆滯,他們張著嘴笑著,以致一時找不到一句恰當的語言來表達,捧著支書的手說了一句最原始的問候語:書記你吃早飯了嗎?金保說吃過了,別忙了。這時幾個人才看見他從房間裡走出來。劉萬全對他笑笑說:你在家?他說劉書記來了。金保說以後可不能再叫書記了。他的臉立刻變成了赤紅。

  劉萬全說別逼他了,叫什麼都行。父親張羅著拿煙泡茶,母親在和二姐商量著什麼,他想一定是關於午飯的事。二姐笑盈盈地出門去了,他知道准是去叫大姐,這樣的大事一定要有大姐在家。劉萬全對他母親說:老嫂子,你別忙了,也坐吧。父親說:女人家忙慣了,坐不住。劉萬全和金保呵呵地笑,聲音響得很遠。他坐在一旁無話,十分彆扭。父親扭頭看看他,他知道父親是在對他暗示,就站起來給劉萬全和金保的杯裡續水。他發現他今天的動作十分笨拙。這時候大姐回來了。大姐不像老實巴交的父母,一張嘴特別利索,進門就罵起了她的弟弟:你看我這一家子多不懂事,早該過去接你們才是。劉書記不怪罪我們吧?

  劉萬全好像肚子裡裝了一部發笑的機器,從進門笑聲就沒斷。他說月琴你咋說這話?毛主席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幹嘛要請呢?金保也說是啊是啊,劉書記是很注意影響的。大姐說:劉書記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大姐進進出出,顯得家裡只有她一個人在忙。劉萬全說月琴你別忙了,中午隨便點,千萬不要鋪張浪費。大姐說什麼也沒準備,想鋪張也鋪張不起來啊!說著幾個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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