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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李紮根一扭頭,得意地進了船艙。他望著李紮根的背影,淚水險些滾下來。

  快到中午船才到對岸,大夥匆匆吃了點冷飯便開始抬石頭。冬季枯水,船靠不了山邊,石場離船有很長一段路。李紮根和隊長一副抬子,兩個人都有力氣,盡抬三四百斤重的大石頭,和隊長一唱一和地喊著號子,招得所有人的眼睛都在他們身上。他知道李紮根是在向他挑戰。父親對他說:別理他,我們盡力而為。他不服,一定要同李紮根比試,他不能讓自己的話不算數。父親理解兒子,沒有阻攔他,只得暗中自己多擔一份重量。他聽到了父親越來越重的喘息聲,他覺得自己真的對不起父親,父親已經五十七歲了,怎麼能跟李紮根和隊長比呢?他看見李紮根和他相遇時對隊長說:隊長,你現在該看出誰是英雄誰是狗熊了吧!隊長罵道:閉起你的臭嘴,沒有人把你當啞巴!一船石頭裝滿日頭已經落山了。他的衣服從裡濕到了外面。父親脫下自己的棉襖披在他的身上,說:進艙裡去,別凍病了。他沒有進船艙,他聽見李紮根在船艙裡的笑聲,他心裡說不出的難受。湖面上風比白天更大了,帆繩刮得嗚嗚地響著,浪花砸到船頭上,冰冷的水沫隨風刮到他臉上,刺骨地冷。他裹著父親的棉襖靠在桅杆上縮作一團,渾身的骨頭像砸碎了一樣疼。

  船到半夜才到岸邊。湖灣裡的水落了底,船吃了重進不來。隊長和李紮根一人一根篙子分站左右,篙子彎成了一張弓,可船動也不動。隊長扔了篙子罵道:媽的╳

  ,擱淺了,得下去推!

  又饑又凍的漢子誰也不願下到這冰冷刺骨的水裡去推船。這時就見李紮根甩掉棉襖跳進齊腰深的水裡,水花濺到了船上。父親看著李紮根,用手碰碰兒子。他領會了父親的意思,也脫了棉襖跳進了冰冷的水裡。他和李紮根一人一邊用肩膀扛著船幫向前推,隊長和幾個漢子在船上用篙子配合著,船一步一步地進了湖灣。

  接連運了七天石頭,他的體力支撐到了最大極限,他倒下了。母親心疼兒子,她抹著眼淚責怪父親不該讓他去幹那種累活。父親受了委屈,他火了,舉起手上的飯碗摔在門檻上,沖著母親吼道:就他的命金貴,別人不是人?他是為老子去累的嗎?他縮在被窩裡,聽著父親的吼聲他沒有責怪父親,父親還能為他做些什麼呢?這時,他的淚水就像金瓦湖決了堤的洪水一樣洶湧而出。

  §第四章

  19

  母親不讓我再去運石頭。我整天一個人躺在床上,心裡有一種淒涼和傷感,像有許多淚水在等著要在被窩裡慢慢流出來。這時,方草來了,她是聽說我病了才過來陪我的。我一看見她身上的紅棉襖心裡就感到了一絲暖意,對生活又有了一種希望。那時候我始終說不清這到底是為什麼。多年以後我才明白,其實那就是愛。也就是這時候我聽到了關於大隊要成立文藝宣傳隊的消息的。消息是方草帶來的,我們倆對這個消息又興奮又焦慮,因為我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進宣傳隊。但這次命運傾向了我們,我倆都進入了宣傳隊。準確地說,方草是順利進入的,因為大隊知道方草在學校就參加了宣傳隊,而且還跳過難度極大的雙人舞,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文藝骨幹。而我則是後來方草的竭力推薦才勉強進去的。

  宣傳隊共有二十四個人,除了大隊幹部子女,其餘全是下放和回鄉知青。每個人都為能進入宣傳隊而高興,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意味著向自己的理想走近了一步。那個表示要一輩子紮根劉家灣做貧下中農接班人的李紮根,又是自薦又是找人說情最終卻沒能進入宣傳隊,這讓我多少感到有些安慰。從此李紮根不論在什麼地方見到我,打老遠就繞開避著我。李紮根把沒能進入宣傳隊的帳記在了我和方草的身上,我們成了仇人。在我回鄉的兩年多時間裡,我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宣傳隊裡度過的。我的愛情甚至我的整個人生都與這個小小的宣傳隊有關。那段生活我這輩子怕也忘不了,它不僅讓我學會了編戲同時也學會了演戲。我目睹了權力和欲望是如何吞噬一個人的靈魂,讓它腐蝕和墮落。那是一段讓我不堪回首的生活,我從不願去回憶它,但它卻時時刻刻出現在我的眼前。除了方草和小鳳,還有三個人我一輩子都忘記不掉,他們是劉萬全、趙金保和陳永濤。

  20

  現在我該寫小鳳了。

  不知為什麼,在我給你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小鳳總是進入不了我的故事。換句話說我找不到關於小鳳故事的切入點。有時候腦子裡似乎找到了點什麼,可一提起筆又找不到小鳳的感覺了。這時候出現在腦子裡的卻又是方草而不是小鳳。一旦這兩個女人同時出現在我的腦海裡時,獲勝的無疑是方草。小鳳在我腦子裡刻下的印象太輕太淡漠。我對小鳳只有道德上的同情,而同情這種東西是不可靠的也是不長久的。而對方草我存在著靈魂上的巨大欠帳,這種欠帳是刻骨銘心的。它對感情的折磨將伴隨著一生,它只有隨著生命的結束才能了結。

  晚上,村幹部聞訊集體來看望我。五個村幹部只有支書我認識。他是我初中同學,畢業後沒有繼續讀高中而去部隊當了兵,這在當時是一個很有出息的選擇。1979年退伍回家接了小鳳父親劉萬全的班,一直幹到現在,既沒進步也沒退步。1980年春節我畢業回家遇到過他,那時他血氣方剛顯得精神過剩的樣子。他正要去一家喝年酒,我記得他只和我說了一句話,不冷也不熱。他說:回來了?我說:回來了。那表情我至今仍忘不了,淡漠的笑容裡夾著一絲不屑。他可能怎麼也不會想到十年後我們再次見面時,我們之間的關係會發生如此尷尬的變化。支書見面時還特意提到了那次見面,他顯得有些激動,臉上充著血,不停地給我戴高帽,說你進步真快,這麼幾年就當上了縣委書記,再過幾年一定會是地委書記、省委書記。你給咱劉家灣爭臉了!他還要說被我打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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