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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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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地震了一樣,」林司機說,「車身一抖,我就知道完了。」你駕車疾沖,這世界是你的,所以你可以橫行。他們都怕你,一見你就要躲開,你沒有朋友,沒有愛人,什麼都沒有。他們都怕你,你騙錢,你殺人,你濫嫖濫賭,你甚至還吸毒,你發誓永不碰這個的。 你抽大麻、吸白粉、注射最高純度的針劑,迷醉的時候你總是看見從前,醒來後恨不能馬上去死。你為什麼不死?你為什麼不死?你還掛念什麼?留戀什麼?猶豫什麼?這個虛偽邪惡的世界,最老實的人都會說謊,最堅貞的人都會偷情,你不要他們,不要他們,他們也不要你,他們都在笑你,聽啊,滿世界都是瘋狂的笑聲,陰險的、邪惡的、瘋狂的笑聲!你噁心了,停下車,蹲在路邊哇哇地吐,好像整個世界都吐空了。空蕩蕩的世界,一切都那麼可恨。 這是什麼地方?啊,美麗的紅樹林,站在海邊可以看到香港,站在海邊看不到未來。你想起了那年的誓言:「你死了,我陪著!」那個燙傷還在,就在你的掌心,你摸著它,它疼得鑽心,你為什麼不死?還有胳膊上的牙印,你摸摸它吧,摸摸它吧,你哭了,你哭著想:我為什麼不死?你吐完了,整個世界都那麼輕,心裡空得擱不下一粒塵埃,你問自己:我為什麼不死?你駕車疾沖,世界那麼輕,它是你的,所以你可以橫行。前面有一輛加長貨車,你拼命按動喇叭,它不給你讓路,它欺負你。連一輛貨車都要欺負你,你殺了它吧,反正你已經殺過那麼多了,你殺過一對夫妻,殺過兩個欠你錢的人,對了,你想起來了,你還殺過四個孩子,你自己的孩子,你殺了自己的孩子,你罪惡滔天,罪該萬死,人人詛咒你,惡棍,你為什麼不死? 「他大睜著眼看我,」林司機說,「眼睛像血那麼紅。我本來想罵他的,走到近前,卻什麼也罵不出來了。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四周靜悄悄的,靜得讓人害怕,我突然害怕起來,渾身發抖,這時他嘴唇動了兩下,我湊過去,發現他在哭,」他打了個冷戰,慢慢地說:「他臉上都是淚,原來他……他一直在哭。」那個死者在哭。在無人知道的淩晨三點,他淚流滿面地說出了他的遺言:「殺,殺,殺……」你醒了。 在淩晨三點的深圳,你終於醒了。你的腰斷了,腿斷了,到處都在流血,你就要死了。多麼疼啊,不是腰上的、腿上的、身上的疼,而是心裡的,像刀紮、像斧砍、像針刺火燒一般的疼,一生中的每個人,每件事,每個喜怒憂樂的表情,都湧了出來,從最深的靈魂之井裡咕嘟咕嘟地湧了出來,冒著熱氣,泛著泡沫,像血一樣湧到眼前,一切平凡的都如此深刻,一切遺忘的都如此清晰,一切微不足道的都重若千鈞,你渾身顫慄,靈魂搖搖欲飛,用盡全身力氣大喊:「啊——」這是淩晨三點鐘的深圳,寂靜的夜裡,每個人都聽見了那聲淒厲的呼喊:「啊——」劉元醒了。 陳啟明醒了。 衛媛和韓靈醒了。 所有人同時睜開了眼睛。 畢竟還是要留戀的,是嗎?那些被風吹亂的頭髮,那些曾經飛舞的衣衫,誰的歌聲經久不散?誰的笑容照得天地通明?誰讓你一生惦念、一生懷疑、一生忠誠?誰抓住了你將死的心,牢牢不肯放手?你抬起胳膊,它那麼重,像泰山一樣重,你已經沒有力氣了,還是堅持著,拼命地往上抬,抬,抬,看見了嗎?它們還在那裡,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殷紅如血,燦爛如花,這是你這一生惟一的財產,誰也不能奪走。你要親它們嗎?你低下頭,拼命地低下頭,但你已經沒有力氣了,你想:太遠了,太……遠……了……相信我。他說。 她唔唔地呻吟著,忽然在他胳膊上用力咬了一口。他騰地跳開,喘著粗氣說:「出血了。」給你一個血的教訓,這樣你就不會忘了我。她得意洋洋地說。 那年他21歲。在那時,生活原本有無數種可能。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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