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天堂向左,深圳往右 | 上頁 下頁


  火車在兒童節的中午到達廣州。陳啟明提著一個灰色的帆布包,被洶湧的人流裹挾著來到萬頭攢動的廣場上,面前的景象讓陳啟明銷魂蕩魄、欲仙欲死:在令人窒息的熱浪和噪音的包裹下,黑壓壓的人群擁擠著、叫嚷著、衝撞著,像一個巨大而湍急的旋渦,沒有什麼不能被吞沒,沒有什麼不能被毀滅。幾個山裡漢子正圍著幾隻破破爛爛的編織袋抽煙,灰撲撲的臉上汗水直流;幾個滿臉灰泥的小男孩一路蹣跚而來,向每個人伸出雙手;有一個撲通一聲跪在他腳下,兩手緊緊抓住他的衣服,口齒不清地哀求:「給我一塊錢,給我一塊錢吧。」陳啟明掏出十塊錢給了小男孩,一下子從夢中醒了過來,環視著這個苦難的廣場,看見一個小偷正拿著鑷子從一個老頭口袋裡掏錢,四周的人靜靜地看著,一言不發。

  「我不可能憑自己的力量出人頭地,」1993年的最後一天,陳啟明滿臉通紅地對肖然說,「我沒什麼本事,也不想吃苦,惟一的選擇就是嫁給黃芸芸。」

  那天他們辯論了很久,正方辯手陳啟明堅持物質利益至上,認為村長家的女兒,黃芸芸,有錢且有房子,且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股東,一年的分紅相當於陳啟明當時工資的60幾倍,「她至少可以讓我少奮鬥二十年,從此不再為房租和生活費發愁,你說,」陳啟明咬著牙反問,「我為什麼不可以嫁給她?」

  反方第一辯手韓靈認為陳啟明嫁給黃芸芸恐怕會犧牲掉一生的幸福,「你和她會有共同語言嗎?」她問,「黃芸芸初中都沒畢業,你和她說什麼呢?」站在可持續性發展的角度,她認為陳啟明的入贅行為無異於濫砍盜伐、殺雞取蛋,「黃家會一直有錢嗎?萬一有一天他們家窮了,你怎麼辦?」過了一會兒,她又對陳啟明創效益的能力表示懷疑:「就算他們家真有錢,你又能控制多少呢?別忘了,你始終是個外人。」

  反方第二辯手肖然認為這樁買賣的成本太高,原因是黃芸芸的皮相實在是太對不起觀眾,又黑又胖,皮膚糙得可以磨刀,一張典型的熱帶臉,兩隻外翻的鼻孔,滿口茶色的牙齒,一笑起來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肖然一想起這個來就不停地皺眉頭,好像黃芸芸就坐在他腦袋上,「就算這些你都能接受——對,關上燈都差不多,眼睛一閉張曼玉,被子一蒙鐘楚紅嘛,但是,你聽說過張曼玉有那麼厲害的狐臭麼?」他誇張地比了個嘔吐的姿勢,「就算你沒有意見,你的鼻子也沒有意見嗎——你到底有沒有鼻子?」

  陳啟明當然有鼻子,而且快氣歪了。聽肖然放完厥詞後,一直隱忍不發的陳啟明拍案而起,臉上青筋跳,嘴裡白沫飛,結結巴巴地怒斥肖然:「你愛韓靈的臉蛋和身材,我愛黃芸芸的錢和她當村長的爸爸,你你你……你憑什麼以為你比我高尚?!」

  陳啟明是在喝早茶時認識黃村長仁發的。那是在下沙一間叫「福星」的茶餐廳,每天早上都坐得滿滿的,十年前還在田裡汗出如漿的深圳農民,到此時已經洗淨手臉,成了這城市純粹的食利階級,不勞而獲的貴族。他們最經典的生活方式是這樣的: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然後打著哈欠踱進茶市,要一壺茶,幾碟點心,慢悠悠地一泡就是大半天,喝完茶後騎著摩托車到處去收房租,錢到手後就去打麻將,打累了才睡覺,睡醒後再去喝茶、收房租、打麻將,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僅不知道稼穡之苦,很多人連農作物都不認識了。

  陳啟明走進福星時已經沒有空桌了,服務員把他帶到一張大桌子旁,跟七八個東歪西倒、面色陰沉的老頭子坐在一起,其中有兩個正在激烈地辯論,嘴裡煙霧騰騰,你「丟」過來我「丟」過去,丟得陳啟明十分懊惱,正想換張桌清清靜靜地吃點東西,還沒起身就被一個面皮黑黃的漢子一把抓住,然後聽見一句十分提神的國語:「小火雞(夥子)呀,你來評評理啦,你說老公強姦老婆系不系犯罪呀?」

  此人正是黃仁發。醜姑娘黃芸芸的爸爸,陳啟明的未來岳父,兩家上市公司的股東,一家集體企業的董事,十年前他叫黃村長,現在人人稱他黃總。陳啟明沒意識到此人在他未來生命中的重要性,他噘著嘴掙開黃總的手,沒好氣地回答:「當然不能算,跟老公上床,是老婆的義務!」

  偉大領袖教導我們:打誰的旗子跟誰走,這是個關鍵問題。陳啟明說,如果有人請你當裁判,你一定要站對立場,因為參賽選手中說不定就有你的丈人。黃總仁發聽陳啟明發表完結案陳詞後,高興得眉毛都豎了起來,不可一世地向他的論敵揚了揚鬍鬚參差的下巴,像唱歌一樣嘰哩咕嚕地說了半天,歌詞大意是:大學生都站在我這邊,你怎麼說?然後轉過頭拍了拍陳啟明的肩膀,說今天你想吃乜就吃乜,你的單我包啦。

  那是1993年7月份,相書上說陳啟明那個月福星照頭,天德顧身,主有貴人相助;同時咸池衝撞主星,主桃花犯命,有情事困擾。陳啟明對肖然和韓靈說,算了,你們也別勸了,再勸下去就傷感情了,「這可是我的命啊。」

  一年後,還是在福星茶餐廳,陳啟明請肖然、韓靈和劉元吃了一頓飯。那天餐廳裡人很多,鬧哄哄的,一派烏煙瘴氣。陳啟明點了七八個菜,叫了十幾瓶珠江啤酒,酒菜端上來後,他淡淡地說哥幾個盡情喝吧,今天就算是我的婚宴了。喝到一半,黃芸芸過來敬酒,陳啟明摟了一下她的肩膀,似笑不笑地發表了一通演講,說我知道你們看不起我,覺得我出賣人格,但想通了,你們又何嘗不是?「你,」他指著肖然,「吃回扣出賣良心,你,」他轉向劉元,「為工作出賣尊嚴,」他自說自話地點了點頭,說我現在算是想通了,在這個城市,在這個時代,誰把自己賣得最徹底,誰就會出人頭地,「否則,你就沒有任何希望!」

  那天幾個人的情緒都很低落,酒喝得很凶。喝到最後,陳啟明像堆爛泥一樣粘在椅子上,肖然趴在桌子上不停地打著醉嗝,嘴裡喃喃有詞,不知道說些什麼。劉元點上一根紅雙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韓靈,說你現在還好吧,一個小孩伸著脖子,好奇地看著他們,韓靈沒說話,默默地轉過頭去,窗外是一輪慘澹的夕陽。

  夜幕降臨時,餐廳門口的彩燈一閃一閃地亮了起來,照著街上面無表情的行人。從窗外往裡看,餐廳裡煙氣騰騰,每個人都面目不清,像一場遠處的電影,劇中的人似哭似笑,但在觀眾眼裡,這一切都顯得那麼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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