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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把女孩送回沱江對面的客棧。

  一個黑乎乎的大院子。

  女孩牽著我的手,穿過院子,走過空無一人的大客廳,上二樓,開門進去,扭亮一盞小檯燈,坐下。視野不錯,對面就是沱江、成片的吊腳樓、古城牆城樓。房間不大,簡單乾淨。床上躺著一把紅色小提琴。我隨手拿過來,撥弄上面的琴弦。

  女孩沖我笑笑,坐我旁邊,接過小提琴,用下巴夾住,想了想,閉上眼睛,輕聲拉起一個曲子。旋律極其沉重,幾個極不協調的滑音,不可思議地穿梭其中,讓人聽了特別難受。女孩被音樂感染,似乎深深陷入音樂的意境,表情有點痛苦,音樂達到高潮時,竟然變得淚眼朦朧。

  「什麼曲子?」我打破沉默。

  「《憂鬱星期天》。」女孩輕聲說。

  我猛然醒悟。

  一個法國人創作的奇怪曲子。作者將無法解脫的苦澀、甜蜜的傷感全部混雜在絕望的琴聲裡,優美旋律背後是對生命存在意義的殘酷判斷,會讓聽者產生莫名其妙的自殺衝動。作者女友就是這曲子的第一個受害者。最後作者也留下「自由不要然而」的遺言,跳樓自殺。

  「自由不要然而。」我輕聲念道。

  「自由然後死去。」女孩接上我的話。

  「那只是瞎聯繫,不要身入其境。」如此勸她。

  「我已經身入其境了,無法擺脫的身入其境。生活沒有意義,死亡是最後歸宿。」

  女孩喃喃地說,舔著滑落到嘴角的淚水,表情絕望地品嘗著。

  一會兒把小提琴放下,靠近我認真打量。伸出手指,停在我嘴唇上,順著唇線劃了一圈。抬起手指蘸下自己的淚水,慢慢伸進我的嘴巴,輕輕觸碰我的舌頭,把淚水均勻塗在舌尖上,又收回放進自己嘴巴吮吸,似乎在品嘗我的味道。點點頭,眯著眼睛沖我笑了起來,表示喜歡。

  「太長的生命沒有太多意義,寧願生命裡0.1%的時間曾經100%愛過某個人,否則真是浪費。」

  女孩無力地輕聲說道,引用了睫毛說過的那句話。

  我猛然醒悟。

  找個藉口離開。

  獨自走過沱江上的小長橋。

  無比沮喪。甚至有點崩潰:千里迢迢尋找睫毛,莫名其妙差點跟個陌生女孩上床?一氣之下跳進江裡。江水太淺,狠狠挫了一腳,疼得要命。江水冰冷,腳背凍得針紮般難受。哼了幾聲,頑強堅持住。扶著小長橋,踩著飄飄的水草,呲牙咧嘴一路趟水走過江面。走到對岸,鑽回房間,躺床上發了半個小時的呆,倒頭睡去。

  ▽

  第二天早上被房東大媽吱吱呀呀的湘西方言吵醒。

  開車接上律師西門,回憶一下小提琴女孩,歎口氣,告別鳳凰,繼續上路。

  他們帶上了昨晚認識的兩個女孩。她們從廣西陽朔一路背包,晃晃悠悠到了鳳凰,下一站貴州黃果樹瀑布。女孩們的生活狀態蠻有意思,喜歡出來背包轉悠,公司不給長假,乾脆辭職。等晃夠了,再回城市另找工作。如此迴圈。

  「這樣豈不可惜?」

  「有什麼可惜?任何時候生活都只有一個重點嘛,總不能瞻前顧後,否則什麼也幹不成。我們每年都這樣,為了出來轉悠,乾脆辭職。晃得累了,再回去重新找工作,其實找不著也無所謂,反正餓不死。我們的目標是明年把全國所有古鎮轉一遍。」女孩如此回答。

  「任何時候生活都只有一個重點。」

  ——女孩這句話,讓我陷入深思。

  反思起過去的我。過去的日子,要麼找不著重點,要麼同時擁有好幾個重點。做事瞻前顧後,一無所成。總渴望把什麼都照顧好,最後反倒什麼都照顧不好。

  任何時候生活只有一個重點。

  這個重點本來應該是睫毛。

  可惜現在才意識到。

  律師跟她們打聽陽朔,女孩認真講述。

  我不禁想起跟睫毛在陽塑攀岩的那段日子。

  那次在健身會館認識了一個喜歡戶外的朋友,尤其喜歡攀岩。正好陽朔有一個攀岩友誼賽,睫毛挺有興趣,兩人乾脆隨團前往。我跟睫毛攀岩次數不多,技術奇差。不過睫毛悟性似乎更好,短暫集訓,竟然在比賽裡拿到了女子前三名!不過實話實說,那次比賽只有四個女孩參加,最後一名腳上還有傷。比賽結束,兩人坐著小船遊灕江。

  印象最深的,是小船駛過九馬畫山,一隻蜻蜓落在了睫毛光著的腳趾上。很漂亮的蜻蜓,一直趴在那兒,迎風佇立,姿態優雅。睫毛靠我懷裡,兩人坐在船頭,瞅著小寵物一樣的蜻蜓,聽著巴赫的《平均律鋼琴集》。連綿低矮的群山倒映在清澈江水裡,連同兩人親密擁抱的樣子。

  ▽

  旅途開始艱苦起來。

  鳳凰到銅仁的縣級公路極其糟糕。很多地方修路,到處都是年久斷裂的坑窪路面。吉普車顛顛簸簸,折騰的夠愴。從此漫長的320國道,體會不到任何駕駛樂趣。他們昨晚可能折騰得夠愴,晃來晃去,一會兒各自擁抱著睡著了。

  我認真駕駛,在崎嶇險峭的盤山路上執著前進。

  聽著保羅西蒙的《The Boxer》。一首礪志歌曲。講述一個窮孩子跑到紐約,找不到工作,整日遊蕩街頭,身無分文生活潦倒。一次被迫參加街頭拳擊賽,以此為業,每天被打得鼻青臉腫,最後成長為職業拳擊手。不由的想起自己剛畢業的那段日子。

  那時候遭遇有點象皮子,一腔熱血找不到用武之地,在城市裡到處撞壁。一天聽了《The Boxer》,備受激勵,背包去了海南,又去珠海深圳。沒找到機會,沒掙到遍地黃金。乾脆順著東南海岸一路往北走。找工作傷了心,乾脆把工作扔在一邊,只是一味流浪。背著小包,穿著發白牛仔褲,一雙腳跟磨透的豬皮鞋,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到處流浪。吃便宜盒飯,住便宜旅社。錢剩得不多,乾脆睡街心公園長椅。

  流浪到廈門,身無分文,工作找不著,乾脆跑到一家建築工地,噌了個拉磚頭的苦活。工作簡單,只憑汗水,工資結得快,挺適合我。拉了半個月磚頭,腰酸背疼,湊夠旅費,趕快背包走人。又到溫州,工作更難找。落魄到鑽進一家連鎖擦鞋店打小工,工資太低,被迫放棄,背包繼續流浪。沒錢坐火車,就站在國道邊,看見北上的大貨車就攔,作為感謝幫司機們擦皮鞋,因為他們的鞋子總是過分骯髒。一路晃到青島,找到一份在飯店清理下水道的苦差事。飯店開業在即,下水道堵塞,我負責疏通,天天在臭哄哄的爛泥裡鑽來爬去。

  如此這般,一晃就是一年。回到城市,狼狽不堪,沒臉見人。無家無業,不好意思麻煩同學朋友,在城郊租了間便宜民房,白天找工作,晚上縮在屋裡看書聽音樂,閉門思過。沒暖氣,蓋著兩床大被子都發抖。那段日子,一聽《The Boxer》就流淚。握緊拳頭,告訴自己一定要努力出人頭地,結束這種狼狽不堪的生活。

  晃悠一年,簡歷上沒有正規單位,又不願撒謊,沒人敢要。最後被迫撒謊。一次面試一家大廣告公司,工作實在誘人,乾脆一閉眼,撒謊說有過一年業務經驗,竟然得到工作。這輩子只撒過兩次謊。另外一次,是在沒把握的情況下,對不不說愛她,導致不知拿這份所謂的愛情怎麼辦。從此告訴自己絕不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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