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停屍房的哭聲 | 上頁 下頁


  我死死地盯著那張臉,那只有在電影畫報上才看得到的臉,英俊得無懈可擊,濃黑的眉毛,深邃的眼睛,輪廓分明的嘴唇……

  「孩子,告訴我,你看得見嗎?」他又問。滿臉焦慮。

  「少爺,救護車來了!」旁邊有人插話。

  「好,我來抱她。」說著我就被他抱了起來,我無力地看著他,心底無限慰藉,老天,謝謝你讓我看到了這張臉,無論如何我要謝謝你,雖然視線越來越模糊,但我已經記住了這張臉,就算從此失去光明,我也已經記住了他,一輩子都不會忘了他!

  姐姐、爸爸,你們看見了嗎,我現在就躺在這個男人懷裡,我記住了他的樣子,他就是燒成灰我也會認得他了,無論過多少年,無論經歷多少苦難,我一定會活著,也一定要活著,我活著的全部意義就是送這個男人去見你們,讓他跪在你們面前懺悔……親愛的姐姐和爸爸,我知道你們此刻都在天堂,我希望你們在天堂住得幸福,讓我的愛和思念陪著你們,就如你們的愛會始終伴隨著我一樣,等著我的消息吧,等著我把這個男人送去見你們的那一天……

  「別害怕,你不會有事的。」我被放到救護車擔架上時,那個男人跟我這麼說。

  「名字,你的名字……」我呻吟著問。

  「我叫朱道楓,記住了嗎?」他好像在笑。很溫柔。

  「記住了!」我答。

  二幼幼(2)

  我一生都無法忘記,當我傷癒後對著鏡子照時的萬念俱灰,那張臉,從眼部下方一直蔓延到嘴巴,全都扭曲得變了形,拆了線的傷口結著可怕的痂,像一條條蜈蚣爬在臉上。還有我的脖子,我的肩膀,我的手臂和大腿,全都爬滿「蜈蚣」,站在鏡子前的我成了個怪物,我尖叫著,撕扯著自己的頭髮和臉,恨不得將整張皮都撕下來。但是不可能了,那張恐怖的皮已經註定了將跟隨我一生,醫生說,即使整容,也無法恢復到從前的容貌,而且要整也要等成年後整,因為我還沒發育成熟,臉沒長開,如果整了長大後難保不會變形。此後的很多年,一直到成年,我都羞於見人,整天躲在陰暗的角落裡不敢出來,我一出來,就會引起路人的驚慌,調皮的小孩還會朝我扔石塊、吐唾沫。

  我怎麼生活呢?最初我是被一個叫四阿婆的老鄰居收留,她是孤寡老人,無兒無女,見我無家可歸就將我收養在身邊。她靠賣冰棍為生,我幫著她一起賣冰棍,但我絕不能露面,一露面顧客全都會嚇跑,我只能幫她進貨送貨,而且還得戴著口罩,否則批發部不把貨賣給我。我也沒有上學了,學校不收,說是會嚇到學生,不上就不上,我們也沒有多餘的錢去上,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

  可是就連這種日子,老天也覺得是種奢侈,在我十七歲時,四阿婆老得動不了了,死在床上。我失去了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依靠。我並沒怎麼哭,生活早已讓我變得麻木,我平靜地將她用被單包好後搬到拖貨的板車上,拖著去火葬場。

  當時正是夏天,我從早上一直拖到太陽快下山才把四阿婆的屍體拖到火葬場,工作人員很詫異,不相信一個瘦弱的孩子能把一具屍體拖這麼遠,還是在這麼個大熱天,他們問我板車上的人是誰,我說是我奶奶。

  「怎麼不用車送呢?」

  「沒錢。」

  「家裡其他人呢?」

  「死了。」

  「真可憐。」他們說。

  於是他們沒有收火葬費。這可能是四阿婆沒想到的,她孤寡一生,沒有工作,沒享受過什麼特殊優待,沒想到唯一的一次竟然是死後免費享受了一次火葬。火葬場的負責人是個四十多歲的阿姨,很和藹,當把四阿婆的骨灰送到我手裡的時候,她問我今後有什麼打算,我說沒什麼打算。她就問我想不想學門手藝,將來好混碗飯吃。我說當然可以。她就說,那你就學給死人化妝吧,這工作聽起來是有點那個,但好歹是門手藝吧,你這個樣子,也只能學這個了。

  我懵懵懂懂地點頭。

  接著我被帶到了停屍房,一進門就看見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師傅佝著背在給一具屍體抹澡,那個人死的時候可能很痛苦,面目猙獰,扭曲得變了形,不知道抹澡用的是什麼藥水,房間裡的氣味很難聞。

  「你來了。」老師傅回過頭看了我一眼,那是一張佈滿皺紋和滄桑的臉,顴骨高高突起,眼窩深陷,蒼老的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仿佛能穿透世間萬物,我立即想起來了,他就是當年那個給我大蘋果吃的毛師傅。他好像知道我會來似的,一點也不意外。

  我跟當年一樣詫異地看著他,他怎麼會知道我要來?

  「我等你幾年了,過來,孩子。」毛師傅放下手裡的活,他對於我的臉一點也沒表示出恐懼,可能是他看死人看多了,什麼恐怖的臉都見過,我的臉在他眼裡再平常不過,可是,可是我的臉都毀了,他怎麼認得出我?

  「別這麼看著我,」毛師傅一臉平靜地拉把椅子給我坐,「我認得你,你的這雙眼睛就是你的身份……」

  我還是鼓著眼睛看著他。

  「來了就好好幹,你會活下去的。」毛師傅說。

  於是我就在火葬場留了下來,跟毛師傅學化死人妝。毛師傅就是我的師傅,五十多歲,快退休了,正愁沒個接班人呢,我肯跟他學,讓他很高興。而我願意跟他學的原因只有一個,他沒把我當怪物。

  但在很多人眼裡,毛師傅很怪,他話不多,幹活利索。據說他做這行三十多年了,那些僵硬的屍體好像很服從他的支配,在他的擺佈下非常「溫馴」,毛師傅擺弄他們像擺弄木偶,在別人看來很恐怖的事在他眼裡只不過是份工作,他很少跟周圍的人打交道,可能也是因為別人對他的猜測和議論太多,他懶得理會。對於毛師傅的議論最多的就是他的眼睛,都說他的眼睛可以看到很多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具體什麼東西我不知道,可能跟鬼有關,如果這世上真有鬼的話。還不止這些,據說毛師傅還能預見很多即將發生但還沒發生的事情,這個我信,幾年前他就說我會來火葬場,我真的就來了,這不是預見是什麼。可是他很少會說出來,無論別人來詢問他什麼,他通常都置之不理,「是福逃不脫,是禍躲不過,問那麼多幹什麼」,這是他常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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