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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我打個立正說:首長英明,不服不行!哪知並腿過猛,褲子呼啦一下抖落到了腳底,笑得柳葉直不起腰來。

  我們叫了一輛計程車,三下兩下把東西裝上車,將房鑰匙反鎖在屋裡,然後揚長而去。

  車子後備廂和後排座堆滿了家當,柳葉坐在後排座上的被褥雜物中間,只露出一張小臉兒。我坐在前排,感覺這次搬家跟往次不同。畢業來大連以後,我跟柳葉已經搬了很多次家,每次都難免心酸,因為從一個家搬到另一個家,哪一個都不是真正的家,龐大的城市廣廈萬間,哪一間都不屬於我們。而這一次,我們在顛沛中終於看見了一線光亮。

  我回頭對柳葉說:親愛的,再搬兩次咱們就不搬了,永遠都不搬了。

  柳葉開心一笑,傾國傾城。

  誰站在愛情的芒上 七A

  我和郎燕兩個多月沒見面,期間只通過幾次電話。我以為她真的生氣了,在電話裡說盡了各種好話。哪知她輕鬆平和,說她最近和國內的同學聯繫緊密,希望能通過他們打探到一些柳葉的消息,一有情況就會及時通知我。

  我大受感動,雖然不清楚紅顏知己的確切定義,但相信郎燕就是我今生最紅的紅顏知己,並為此深深慶倖。我和郎燕的想法一樣,回國之前先和國內加強聯絡,千方百計地搜尋柳葉的下落。那陣子電話打爆了,伊妹兒發爛了,但柳葉依然無影無蹤,這使我回國的欲望更加迫切。

  期末考試成績下來了,我的電腦和會計兩門必修課慘遭鎮壓,這進一步堅定了我退學回國的決心。我早早到市府辦好了稅卡,就等暑期出門打工,積攢一些回家的盤纏。我回國後要先找柳葉後找工作,所以沒有錢肯定不行。

  暑期第一天,我先跟著兩個上海人跑了趟斯圖加特,以為那裡是州府,工業發達好找工作,可去了一看火車站擠滿了找活的人,其中大多是東德來的民工和中國學生。跑了幾趟勞工局,場面就像上千號人在等天上一隻便秘的鳥兒拉屎,拉到誰頭上誰就有工作一樣。又跑了幾家仲介,情況更加糟糕。

  天黑後上海人找熟人投宿去了,我一沒朋友二沒銀子,只好在火車站耗了一夜,第二天黯然離開。在中國就知道斯圖加特是著名歷史文化名城,是德國工業最發達的城市,是保時捷、博世等世界級大公司的總部所在地,現在才知道和他媽的地獄沒啥兩樣。

  我向曼海姆和路德維希港周邊地區的企業發了一圈兒求職信,然後回到貝林克家打電話或等電話。兩周後,一坨偉大的鳥屎竟然落到了我已有禿頂徵兆的腦袋上,我收到了一份兩個月的工作合同,發自一家汽車零配件公司,位於距曼海姆一小時車程的小城愛登考本。

  我像囚犯一樣,在機器轟鳴的車間裡一干就是兩個月。工作很簡單,就是站在小型衝壓機旁,給不計其數的圓形片狀零件沖兩個孔,一天干十個小時,一個小時十歐元。看在錢老大的面子上,我天不亮就乘火車去愛登考本上班,餓了啃麵包渴了喝自來水,下班再拖著體力透支的身軀趕回曼海姆。四十個工作日我兩次帶病工作,在火車上逃票八次被抓兩次,均遭到嚴厲處罰,把另外六次的勝利果實全他媽罰回去了。有時我坐在冷清的車廂裡,望著黑漆漆的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像,真想大哭一場。

  我在車間裡認識了一個來自卡爾斯魯厄的蘇州姑娘,模樣和語氣都很像柳葉,只是個頭稍稍矮點兒,幹一份比較輕鬆的填寫品質卡片的工作,因為上下班的路上受到過騷擾,就在小城租了一間華人房東的房子。

  蘇州小姑娘酷似柳葉,我很願意接近她,有時還恍惚地以為,她的出現是一個詭異的天意。她也願意和我接觸,說我很像她第二個男朋友,說我們兩個都長著雙眼皮的大眼睛。

  我們一天能見四次,上午和下午的咖啡時間,中午的午餐時間,晚上的下班時間。如果我倆其中一個被調了班,另一個就會向工頭申請調到相同的班上。我們每次見面都很開心,總有說不完的話。她中午帶飯,前一天晚上準備的,都是蔬菜和肉類搭配得很好的中餐,在班組的微波爐裡熱了吃。有一次她給我帶了一份,那是我在德國吃得最香的一頓午餐,魚丸燴青椒,還有一隻又大又紅的蘋果。第二天她又給我帶了一份,我沒好意思吃,堅持吃自己的麵包香腸。為了報答她的那頓美餐,我從曼海姆的餐館給她買了正宗的酸菜粉絲和豬腳,她說很好吃,堅持分了我一半。

  最喜歡午餐後跟蘇州姑娘出廠區散步了。工廠旁邊是大片的葡萄園,遠處可見迷蒙的青山,以及許多鄉村教堂的尖頂,走在園邊有一種難得的悠閒和久違的浪漫。我和柳葉熱戀時常到大連的大黑山遊玩,有時花上十塊錢到農民的蘋果園裡走一走,心情也是這般的飛揚和陶醉。想想過去,看看現在,像是置身夢中。

  蘇州姑娘問我有沒有女朋友,我說我已經結婚了,妻子在國內。我問她有沒有男朋友,她沉默片刻,然後苦笑著說: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之後誰都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似乎都很關心,卻又不願多談。

  有個週末蘇州姑娘要回卡爾斯魯厄,熱情地邀我同去,說可以領我逛逛這座德國最高法院所在的著名小城。我那天中午從曼海姆趕去了,這是我來德國後第一次和郎燕以外的姑娘約會。我先跟她去了她在學校的寓所,午間她又給我做了魚丸燴青椒,比第一次做的更好吃。吃飯時她一直在靜靜地看我,像在欣賞一種行為藝術。

  蘇州姑娘問我能在卡爾斯魯厄呆多久,我說今晚就回曼海姆。她猶豫了半天,婉轉地要我住一夜再走。我很想留下來,但看她實在太像柳葉了,就不忍心冒犯。我和柳葉離婚後,三年間沒有碰過任何一個女人,我不清楚我在為什麼而守身,我只知道我多守一天,心裡的負罪感就會減輕一些。

  我們後來去市中心轉了轉,暮色降臨時到了火車站。我要往北回曼海姆,她要向南去奧芬堡。今晚她無處可去,無處可去的時候她就去奧芬堡。她的男友在那裡,他是她的初戀,兩人在德國邂逅,他們已經不再相愛,但時常會在一起。

  我們站在月臺上無聲對視。我率先讓目光逃開,盯著車站高大的玻璃穹頂,上面似乎有星星閃爍。

  終於,蘇州姑娘喃喃地問:「你真的叫劉角嗎?你老家真的在山西嗎?」

  「真的。為什麼要這麼問?你覺得我在騙你嗎?」

  「不是,你真的很像我的第二個男朋友。我老覺得你們之間有一種神秘聯繫。」

  「看得出來,你還愛著他,可你們為什麼分手?」

  「他知道我和我的初戀仍在聯繫後,就悄悄離開了我,現在不知在德國什麼地方。我找了他兩年了,如果不是為了找他,我早就回國了。」

  我們的聲音被進站火車的呼嘯聲吞沒。那是一列路過奧芬堡的區間快車,風一樣地帶走了蘇州姑娘。

  我呆坐在去往曼海姆的火車上,心裡一陣陣絞痛。我覺得那個蘇州姑娘就是柳葉的化身,被上帝派到我的身邊,至於來幹什麼,我還無從知曉。

  週一,蘇州姑娘沒上班,一打聽才知道她已經辭工了,上週五是最後一天。週三收到她一張不知寄自何處的明信片,圖片一面是一株掛滿禮物的聖誕樹,留言一面什麼都沒說,只摘抄了一段三毛《萬水千山走遍 》裡的話:

  「我走了,不留地址給你。我的黑眼珠的好朋友,要是在下一度的生命裡,再看見一對這樣的眼睛,我必知道,那是你——永遠的你。」

  我撫信良久,眼眶潮濕。我相信,她就是我的柳葉。我終於知道,我和柳葉是註定相交的兩條軌跡,時空背景可以變換,但機緣無法更改。我在心裡對自己說:「快回去找柳葉吧,劉角,一天都不能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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