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山楂樹之戀Ⅱ | 上頁 下頁
六七


  楊紅跟周甯的父母語言不通,也不愛上他家去,去了想叫聲「媽」,總也叫不出口,就那麼支支吾吾地混過去。公公婆婆都覺得這個兒媳婦搭架子,沒有另外三個兒媳孝順懂禮。不過婆媳矛盾不那麼明顯,除了生小孩時公婆到H市住了幾天外,楊紅一年也就見公婆幾次,還沒發生過重大糾紛。

  周甯跟岳父母呢,就比這糟一百倍。周寧的矛盾主要是跟岳母之間的,因為岳父修養好,道行深,對什麼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要得江湖深,給它個不啃聲,而且從來不插手家務活。不幹活的人一般只有一個毛病,就是不幹活。那些幹活的,毛病就多了,菜可能炒咸了,湯可能熬濃了,跟其它人之間的矛盾就多了。

  周甯跟岳母的矛盾很深,但起因卻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吐痰。周寧經常咳咳吐吐的,走到大街上,不管你是哪條街,哪條路,照吐不誤。楊紅一跟他上街就膽戰心驚,怕被人抓住了罰款,又丟錢,又丟面子,但你怎麼勸,他都不會聽。「你沒聽說不吐不快?你不讓我吐,讓我吞下去?」周寧就真的可以咳一口痰在嘴裡,不吐也不吞,就那樣含在嘴裡跟楊紅說話,說得楊紅汗毛倒立,細胞跳舞,雞皮疙瘩亂冒,直犯噁心。

  楊紅說你可以找個垃圾桶吐,或者吐在紙裡。周寧就搶白她:「哪裡有垃圾桶?吐在紙上包回去?你別噁心我了。」周寧因為吐痰,被罰過好幾次款,但那並沒有嚇倒他,只不過讓他在有人執勤的地方少吐幾口,在沒人執勤的地方多吐幾口罷了。

  你總不能為這樣的事跟他離婚吧?填寫離婚理由的時候,你說什麼,說因為他隨地吐痰?你又不是居委會抓街道衛生的老奶奶。楊紅想,如果我院裡哪對夫妻為吐痰的事鬧離婚,我肯定有一百條理由把他們兩個勸得不離了。就為個吐痰的問題,周甯跟岳母就結下了不解之仇。周寧在家裡倒是不隨地吐痰,他比較愛護家裡的小環境,不太在意外面的大環境。大環境你怎麼愛護?你不吐,別人也會吐的。少你一口痰,大環境也不會就好了起來,何必把自己憋得難受?

  但家裡地上鋪了地毯或者瓷磚,吐在上面連周寧都覺得實在是難看。在外面吐一口,沒人看見,就沒人知道是誰吐的,沒人知道是誰吐的,就等於你沒吐。但家裡其它人不會隨地吐痰的,如果地上有痰,肯定是周寧吐的。這不一下就查出來了嗎?所以周寧一般是吐在廁所裡或者廚房的水池裡。楊紅為他吐痰在廚房的水池裡,不知跟他作過多少鬥爭,但都是吵起架來,他不吐,架吵完了,他又開始吐了。

  後來楊紅的媽媽來看楊紅,在她那裡住了一段時間,見周寧隨口就把痰吐在廚房的水池裡,想到洗碗洗菜都是在同一個水池裡進行的,有些擔心,忍不住就批評了幾句,哪知這下卻傷了周寧的自尊心,覺得岳母在嫌棄他,馬上就把臉拉長了,再不跟岳母講話。這事在楊紅看來,就完全是周寧不對了,自己就算昧著良心,也沒法跟他站在一邊,所以忍不住要把周寧批評一通,但楊紅的介入只使得周甯與岳母的矛盾更深。

  周寧雖然已經在H市紮了根,但心裡一直覺得別人是把自己當周家沖的人的,所以只要有人提到「鄉下人」「農村人」,他就象有人摸了他的老虎屁股一樣,要跳起來為鄉下人和農村人鳴冤叫屈:「鄉下人怎麼啦?鄉下人不是人哪?你們的祖先不都是從鄉下出來的?」

  為這事,楊紅不知對他解釋了多少遍,陪了多少小心,說我自己也是從一個小鎮上來的,我媽媽現在還在小鎮上,大家都是所謂「鄉下人」,沒有誰在歧視你、看不起你。

  但周寧不信這種鬼話,他把楊紅和楊紅的家人一律劃在歧視鄉下人的城裡人中,幾乎每一件事都可以上綱上線到城鄉矛盾上來。

  周寧的不做飯,已經被楊紅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認可了。自從搬出集體宿舍,楊紅也不硬性規定他洗碗了。自己單家獨戶地住在一套房子裡,門一關,就是一個獨立的國家,沒人看見,沒群眾監督了,還要他洗碗,做給誰看呢?所以楊紅寧可自己三下兩下就洗了,免得叫周寧去洗弄出更多麻煩。但如果父母來了,楊紅就象一個閉關鎖國的政府突然迎來了聯合國調查團一樣,就有點在乎形像了,至少讓父母看見周甯還是做一點事的吧?不然父母不是要大擔其心,覺得自己的女兒在受苦受難?

  楊紅就跟周寧商量,可不可以在父母來的這幾天,由他來洗碗。周寧還是識這個大體的,知道楊紅愛面子,就一口答應,只盼岳父母不要長年累月地住在這裡就行。

  岳母已經覺察到女婿不是那麼聽女兒話的,而且也不喜歡聽批評,為打麻將的事說過他幾次,每次都是以周寧找岔跟楊紅鬧矛盾結束。岳母就變得很小心謹慎了,看到周寧沒把碗洗乾淨,或者還剩下了鍋盆瓢刷地沒洗,岳母也不在周寧面前提起,怕他生氣,就趁周甯不在時把它洗了,也算幫幫女兒。

  不過大家住在一個屋頂下,保密工作也不可能做得那麼好,有幾次,岳母正在洗周寧拉下的鍋盆,就被周寧看見了,周寧立即就火了起來,衝衝地說:「媽,我是鄉下人,做事不如你們城裡人過細,您嫌我洗得不乾淨,您就直說,叫我重洗,不用這麼偷偷摸摸地幫我,讓楊紅看見,又該罵我了。」說著,就搶上前去,把岳母推開一邊,叮叮噹當、磕磕碰碰地洗將起來,把個岳母撂在那裡,臉上訕訕的,下不來台。

  楊紅也不知道,為什麼這種小事,會使周寧生那麼大的氣,而且使他從此改變對媽媽的態度。到最後,但凡岳母來的時候,周寧就整天整夜在外面打麻將,算是躲著岳母。不需楊紅問起,就自動解釋說:「我跟你媽處不好,她在這裡,我就不想呆在這個家裡。你不願意我出去打麻將,你就叫她少到這裡來。」

  討厭彼此的家人,也許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周寧已經敢大張旗鼓地講出來了,這說明他已經不在乎楊紅知道了。那含義就是:我就是討厭你母親,你能把我怎麼樣?這一點常常使楊紅感到透心涼。

  想到這些,楊紅不禁長歎一聲,媽媽講過,說批判右派的時候,說他們對黨是「抽象的肯定,具體的否定」,右派口口聲聲說擁護黨,但黨的方針政策,他們一條條都批評都否定了。黨也不是好騙的,把右派一個個揪出來打入十八層地獄去了。黨的道理很簡單,你把黨具體地否定了,說明你是反對黨的,抽象的肯定是假的。楊紅想,我和周寧也象右派一樣,對對方的家人,一個個都是討厭仇恨,對對方的處事為人,一舉一動都看不順眼。既然對這個人的一點一滴、一親一戚都否定了,那不是把這個人也否定了嗎?但兩個人都不如黨那麼鐵面無私,全盤否定了對方,又還是守在一起,煞有介事地扮演著一家人。

  楊紅決定不管周寧同意不同意,要辦探親就大人小孩一起辦,簽到證了,兩個人一起來;簽不到,兩個人都不來,不然,把兒子一個人留在中國,周寧肯定要把他送到銀馬鎮去。

  現在最重要的是儘快把兒子辦過來,周寧來不來,倒不再重要。以前急著辦周寧來,主要是怕他熬不住了出軌。海燕說得對,出軌不出軌,主要是個思想問題,如果他想出軌,就是天天守著他,他也是要出軌的。他不想出軌,他有要求的時候也不用出軌,他可以自行了斷。

  楊紅在電話上跟周甯談了自行了斷的事,把周寧嚇了一跳,說這出了國的人就是不同,怎麼一下子學得這麼低級下流了?你ROOMMATE是什麼人?你跟她住太危險了,早點搬別處去吧。

  楊紅覺得這些天不跟周寧在一起,自己反而過得很自在,心口也不發悶發疼了。但這些天不跟兒子在一起,就總是牽腸掛肚,做的夢不是兒子生病,就是自己把兒子弄丟了,哭著喊著四處找兒子,醒來了知道是夢還止不住淚。

  星期四早上,楊紅要到東亞中心那邊去輔助漢語教學,就特意走早點,順路到OISAS去打聽辦探親的事。OISAS的工作人員給了楊紅一張表,上面列著辦探親需要的東西。第一,要買醫療保險,沒保險她就會被FLAG,連工資都沒法領,更不要說辦家屬;第二,要有一定的銀行存款;第三,要有她SPONSOR的信。

  SPONSOR的信是現成的,就是當初Carson教授發給楊紅的邀請信。銀行存款也夠,跑去開個銀行證明就行。現在就是醫療保險還沒買,學校為外國學生學者聯繫了保險公司,按GROUP價格買保險,可以便宜很多。買保險在網上就可以辦好,不過一定要用信用卡付帳。楊紅剛來不久,還沒有信用卡,得找個有信用卡的人先付一下,再寫支票給他。楊紅想Peter肯定有信用卡,呆會上完課就請Peter幫一下忙。

  楊紅跟的是初級漢語班,Peter教的,每星期應該上三次課,本來系裡也沒人管楊紅上班不上班,但楊紅自己不好意思一星期跑出來三次,所以跟肖嫻商量了一下,決定楊紅就星期四跟一次,一次就跟兩個初級班的課,一個班一節,總共兩節,剩下的都由肖嫻去跟了。肖嫻樂呵呵地答應了,說跟Peter的班,沒問題,跟多少都行,如果是跟別人的班,打死也不跟,反正又沒報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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