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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但靜秋這樣「閱讀能力強」的人,也沒看明白老三這篇「作文」的中心思想是什麼,有點拿不准到底是「情信」還是絕交信。

  她看過的絕交信,差不多都是以「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起頭的,也不知道是誰興出來的,反正寫絕交信的都愛用,大概是以季節的變換來隱喻情感的變換吧。

  靜秋也看過一些「情信」。調皮搗蛋沒文化的男生寫的呢,差不多都是直統統地問:「你願意不願意跟我玩朋友?」「你肯不肯做我的馬子?」。

  有一次因為班上要處分一個同學,把靜秋叫去整理材料,靜秋看到了一封據說很黃的「情信」,裡面有句「毛非女子千八日」,是暗語,聽說把這幾個字組合起來,就是一句很黃的話,意思是說女人的什麼什麼「好香」。不過靜秋組合了半天,又查字典,也沒弄懂「毛」跟「非」能組合成什麼很黃的字。

  她見過的比較高水準的「情信」多半是引用毛主席語錄或詩詞的。那時最流行的就是「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從中笑」。據說男生喜歡這一句,是因為裡面有個「她」。靜秋記得有個男生沒搞清楚,寫情信的時候寫成了「她在蟲中叫」,幸好那男生寫好之後,請靜秋過個目,把個關。靜秋一看,肚子都笑痛了,幫他把這句改對了,又給他解釋了半天。

  那個男生恍然大悟,說:「我也是在想毛主席怎麼會寫一個女的在蟲子堆裡叫呢。」

  靜秋看過的最高水準、最朦朧的「情信」,是一個已經下了鄉的女伴左紅拿給她看的,作者是左紅仰慕的一位同班男生,那男生送了個本子給左紅,扉頁上就寫著一句話:「美麗的鮮花為勇士而開放」。

  這個還真把靜秋難住了,拿不准到底算不算「情信」,好像有點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感覺,而不是特指左紅和那男生的。不過左紅很快發現那個男生有了一個女朋友,所以對這句話的詮釋也就沒必要繼續下去,這差不多是靜秋「破譯」史上唯一一個污點。

  老三這封信顯然不能算作「情信」,因為通篇沒有「她在叢中笑」,也沒問一句「願意不願意跟我玩朋友」,更沒有問「我倆的關係能不能比同志關係更進一步」。對她的稱呼就是「靜秋」,沒有省掉姓氏,也沒有加「親愛的」。落款倒是省掉了「孫」,只剩下「建新」,讀著有點肉麻麻的,但還不算太肉麻麻,因為三個字的名字省掉一個姓還是比較普遍的,大家平時也能這麼叫,但如果再省掉一個字,那就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了。

  所以靜秋認為這封信多半是一個總結報告,有點像每次開會結束時唱的那首《大海航行靠舵手》,只要聽到這歌聲響起,就知道會議接近尾聲了。

  靜秋想起很小的時候,跟爸爸去一個茶館聽人說書,說書人最喜歡的就是把驚堂木一拍,琅琅吟道:「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可能老三也是用的這種敘述法,他跟她的那段,只是分出來的一枝,他現在已經把這一枝表完了,所以就收個尾,然後回去表另一枝去了。

  靜秋決定不回信,寫了回信,就讓黑字落在白紙上了,即便是批判他的信,他也可以拿去斬頭去尾,斷章取義,招搖撞騙。那個年代的人,誰都知道「文字獄」的可怕。

  老三的信要是被別人看見,可能不會當作「情信」來追查,但完全可以當反動言論來批判。什麼「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這完全是階級敵人妄想變天的口氣。還有什麼「生不逢時」,「你父母蒙受了不白之冤」等等,都是不滿現實社會,反動之極的。如果被人看見,老三就完蛋了,她作為窩藏和傳播反動言論的幫兇肯定也跟著完蛋了。

  這些年,抓現行反革命抓得很凶,對任何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三反言論」都是鐵拳鎮壓的。八中有時也會出現「反標」(反動標語),只要一出現,學校就籠罩在一片恐慌氣氛之中,人人自危。

  記得有一次,靜秋正在操場上打球,突然學校的高音喇叭響了起來,叫大家都到大操場集合,不許遲到。等大家都到了大操場,幾個穿公安制服的人出現在操場前的高臺上,從擴音器裡向大家宣佈剛才在學校發現了「反標」,然後把事情的嚴重性強調了一遍,把寫「反標」的嚴重後果宣講了一遍,就叫大家回到教室對筆跡。

  這是靜秋最怕的事情,她總是拿著筆,呆呆地望著眼前剛發的一張白紙,膽戰心驚,不敢下筆。如果自己的筆跡剛好跟「反標」的筆跡一樣怎麼辦?像自己這樣的出身,那還講得清楚嗎?但你怎麼能擔保你的筆跡跟反標的筆跡不一樣呢?天下筆跡相同的人多的是。那麼換一種字體來寫?但是如果換的這種字體剛好跟「反標」的字體一樣呢?那不是弄巧成拙?

  靜秋不知道「反標」的具體內容,但從公安局的人叫他們寫的東西可以推測出一些來。那時多半是叫他們寫「毛主席萬歲」「打倒劉少奇」等等,所以她推測「反標」內容就是這裡面的字組合成的。有一次,一個學生不小心把「打倒」後面的人名搞錯了,於是被公安抓了一個「現行」。真是太「現行」了,一邊在查「反標」,一邊就出現了一條「反標」。那個學生當場就被帶走了,只記得他臉色煞白,連冤枉都不會喊了。

  靜秋打心眼裡恨那些寫「反標」的人,這樣寫一下到底起什麼作用?你寫得痛快,別人跟著你遭殃。每查一次「反標」,核對一次筆跡,靜秋就覺得自己的腦細胞肯定嚇死了不少。

  有一次,「反標」竟然就出在靜秋那個班的教室裡,而且她那天正好在教室外的小黑板上出班級的黑板報。還沒寫完,就聽到學校高音喇叭叫大家去大操場。然後就聽見宣佈出現了「反標」,還點明了出事地點,說是高一一班的黑板上。

  靜秋一聽,差點嚇暈過去,難道自己剛才辦黑板報的時候不小心寫錯了什麼?後來他們班的人都被趕到另一間教室去了,又是每個人在一張白紙上寫規定的幾個句子。

  那次很快就抓獲了那個現行反革命,是靜秋班上一個傻呼呼的男生,叫塗建設。他放學了沒事幹,拿著個粉筆在教室裡的黑板上寫寫畫畫,隨手寫了一條毛主席語錄:「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哪知他不夠仔細,把「忘記」兩字給忘記了,語錄就成了「千萬不要階級鬥爭」。

  倒楣的是,他家成分不好,他爸爸是個富農,這一下,事情就複雜了。不管他怎麼聲明,說自己是寫掉了這兩個字,也沒人相信了。這句話不止兩個字,為什麼你沒忘記別的字,偏偏忘記了這關鍵性的兩個字?塗建設當場就被抓走了,後來怎麼樣了,靜秋就不知道了。

  靜秋想了又想,還是捨不得撕掉老三的信。她只把信紙上印著的勘探隊抬頭撕掉,把自己的名字和老三的名字撕掉,扔進廁所裡了。然後,她找了一塊布,貼在棉衣裡面做成一個口袋樣的東西,把老三的信和詩放了進去,用線縫住口。她的針線活極好,用的是暗針,不仔細看,很難看出那裡貼了一塊布。

  第十五章

  靜秋回到K市的第二天,就開始跟班上課了。不過那時候的學生,大多數時間是走出課堂,到社會上去,學工、學農、學軍、學醫,反正什麼都學,只不學書本知識就是了,所以靜秋回來後不久,她那個班就輪到學醫了。

  班上大多數同學都在班主任帶領下到D縣的關林鎮去了,那裡有個軍醫院的分院,學生們就住在附近農民家裡,在軍醫院學醫。靜秋因為家裡沒錢,付不出路費和伙食費,跟幾個家庭有特殊困難的同學留在K市,被塞到K市的幾個醫院裡去學醫。

  學校覺得靜秋她們幾個留在K市的學生,沒有達到下農村去的那種艱苦程度,對她們的成長不利,於是派K市八中附小的教導主任鄭主任帶領他們幾個學中醫。

  鄭主任的家在嚴加河下面的一個叫付家沖的小山村裡。鄭主任的父親是生產隊的「赤腳醫生」,鄭主任也學了一些紮針灸、拔火罐之類的技術,教靜秋他們是綽綽有餘了。

  這下靜秋他們幾個就很忙了,那時的週末只有星期天一天。週一到週六,靜秋要到醫院學醫,跟醫院的護士們一樣上下班,星期天跟鄭主任學紮針灸、拔火罐。時不時的,還要到附近郊縣去挖草藥,為貧下中農治病,忙得不亦樂乎。

  到鄉下挖草藥的時候,走在那些鄉間小道上,特別是當暮色蒼茫,炊煙嫋嫋的時候,靜秋就會想起在西村坪度過的那些日子,想起第一次見到老三的情景,心裡就會湧起一種莫名其妙的感傷,常常會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

  往往在這樣的日子,她就會趁晚上的時候,躲在被子裡,拆開棉衣裡子上的那個暗口袋,把縫在裡面的那封信拿出來讀一讀。大多數時候,只是為了看看老三的字,因為那信的內容她早就背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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