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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他剛才說過了。」

  「你不要對外人講,免得別人誤會——」

  「他剛才說過了。」

  回到家,個個都顯得很驚訝,大媽一迭聲地說:「你一個人跑回來的?走的山路?哎呀,你膽子真大,那條路,我白天都不敢一個人走的——」

  第九章

  那天晚上,靜秋很久都睡不著,一直都在擔心長林會把看見的事說出去。剛才他是沒對其他人說,但那不是因為她在那裡嗎?等到背著她了,他會不會對大媽講?如果他今晚真的是在河邊等她回來,那他——多半會講出去,因為他肯定見不得她跟老三在一起。

  靜秋已經習慣於做最壞的思想準備了,因為生活中好些她不希望發生的壞事都發生了,往往是措手不及,令她痛苦萬分。那種痛苦太可怕,來得太早,所以她從小她就學會了凡事做最壞的思想準備。

  現在最壞的可能就是長林把這事說出去了,然後傳到了教改小組的人耳朵裡,他們又傳回學校裡。如果學校知道了,會怎麼樣?K市八中學生當中,因為讀書期間談朋友被處分的,大有人在,但那多多少少都是有點證據的。現在就憑長林一個人說說,學校就能處分她。

  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媽媽雖然是早就被「解放」出來了,又做回人民教師,但爸爸還是戴著「地主分子」的帽子的。而「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當中,「地主」是首當其衝的,是無產階級最大的敵人。像她這樣的地主子女,如果有了「作風不好」這麼一個把柄,學校還不狠狠整她?整她還是小事,肯定連家裡人都牽連進去了。

  靜秋覺得爸爸被打成「地主分子」真的是很冤枉。她爸爸很早就離開地主家庭,出去讀書去了,像這樣的地主子女,因為沒在鄉下收佃戶的祖,是不應該被劃成地主的。

  她覺得她爸爸甚至還算得上一個進步青年,因為他在解放前一兩年,就從敵佔區跑到解放區去了,用自己的音樂才能為解放區的人民服務,組織合唱團,宣傳共產黨、毛主席,在那裡教大家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不知道怎麼的,文革一開始就把他揪出來了,說他跑到解放區是去替國民黨當特務的,還說他教歌的時候,把「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教成「解放區的人民喝稀飯」,往解放區臉上抹黑。最後她爸爸被戴上「地主分子」帽子,趕回鄉下去了。戴「地主分子」的帽子,主要是因為不能重複戴好幾頂帽子,只好給他戴最重的帽子,不然的話,還要給他戴上「美蔣特務」,「現行反革命」等好幾頂帽子的。

  想到這些,靜秋真是萬分後悔,像自己這樣的出身,在各方面都得比一般人更加注意,千萬不能有半點閃失,不然就會闖出大禍。這次不知是怎麼了,好像吃錯了藥一樣,老三叫她走山路,她就走山路;老三說在縣城等她,就讓他在縣城等她。後來又讓他拉了手,還被他——抱了,親了。最可怕的是讓長林看見他背著她了。這可怎麼辦?

  這個擔心太沉重了,沉重得使她一門心思都在想著怎樣不讓長林說出去,萬一他說出去了,又該怎麼應付,而對老三,反而沒什麼時間去多想了。

  接下來的幾天,她每天都是提心吊膽的,對大媽和長林察言觀色,看有沒有跡象表明長林已經告訴他媽了。對長林,她擔心還少一點,長林像個悶葫蘆,應該不會跑教改組去傳這些話。但如果讓大媽知道了,那就肯定會傳出去了。

  看來看去的結果,是把自己完全看糊塗了。有時大媽的表情好像是什麼都知道了一樣,有時又好像是沒聽到風聲。靜秋的心情完全是隨著自己的猜測變化,以為大媽知道了,就膽戰心驚,寢食不安;覺得大媽還不知道,就暗自慶倖一番,嘲笑自己杯弓蛇影。

  老三仍然跑大媽家來,不過他上班的地點移到村子的另一頭去了,所以他中午不能來了。但他晚上常常會跑過來,每次都帶些吃的東西來,有兩次還帶了香腸過來,說是在一戶村民家買的。大媽煮好後,切成片,拿出來大家給做菜,但靜秋吃飯的時候,發現自己碗裡的飯下面埋著一小段香腸。她知道這一定是老三搞的,知道她愛吃香腸,想讓她多吃一點。

  她緊張萬分,不知道怎麼處理這段香腸。記得她媽媽講過,說以前鄉下丈夫疼媳婦,就會像這一樣,在媳婦的飯裡埋塊肉,因為鄉下媳婦在夫家沒地位,什麼都得讓著別人,有了好吃的,要先讓公婆吃,然後讓丈夫吃,再讓小叔子們,小姑子們,還有自己的孩子們。輪到媳婦的,只有殘菜剩飯了。

  做丈夫的,不敢當著父母的面疼媳婦。想給一人一塊肉,又沒那麼多,就只好做這個手腳。她媽媽還學過鄉下小媳婦怎麼吃掉這塊肉,要偷偷摸摸的,先把嘴擱在碗沿上,然後像挖地道一樣,從飯下面掏出那塊肉,裝作往嘴裡扒飯的樣子,就悄悄咬一口肉,又趕快把肉塞回地道裡去。碗裡的飯不能全吃完了再去盛,不然飯下的肉就露出來了。但不吃完碗裡的飯就去盛,如果被公婆看見,又要挨駡。

  聽媽媽講有個小媳婦就這樣被丈夫心疼死了,因為她丈夫在她碗裡埋了一個「石滾蛋」,就是煮的整只的雞蛋,她怕人看見,就一口塞進嘴裡,正想嚼,就聽見婆婆在問話,她只好趕快吞了來答話。結果雞蛋哽在喉嚨裡,就哽死掉了。

  靜秋看著自己的碗,心裡急得要死,這要是讓大媽她們看見,還不等於是拿到證據了?人家小媳婦如果被人發現,也就是挨頓罵,說小媳婦騷狐狸,把丈夫媚惑了。如果她現在讓人發現,那就比小媳婦還倒楣了,肯定要傳到教改組耳朵裡去了。

  靜秋望了老三一眼,見他也在望她,那眼神仿佛在問:「好不好吃?」她覺得他好像在討功一樣,但她恨不得打他一筷頭子。他埋這麼一段香腸在她碗裡,像埋了個定時炸彈,她吃又不敢大大方方地吃,不吃,待會飯吃掉了,香腸就露出來了。她嚇得剛吃了半碗就跑到廚房去盛飯,趁人不注意,就把那段香腸丟到豬水桶去了。

  回到桌子上,她再不敢望他,只埋頭吃飯,夾了菜沒有,也不知道,吃的什麼,也不知道,只想著趕快吃完了逃掉。但他好像不識相一樣,居然夾了一筷子香腸片,堂而皇之地放到她碗裡了。她生氣地用筷子打他筷子一下,說:「你幹什麼呀?我又不是沒手。」

  他訕訕地看著她,沒有答話。

  不知道為什麼,自從那次跟他一起走山路後,她跟他說話就變得很沖,特別是當著外人的時候,總有點惡狠狠的樣子,好像這樣就能告訴大家她跟他沒什麼。

  而他正相反,以前他跟她說話,總是像個大人對小孩說話一樣,逗她,開解她。但現在他膽子好像變小了一樣,仿佛總在揣摩她的心思,要討她喜歡似的。她搶白他一句,他就那樣可憐巴巴地望著她,再不敢像以前那樣,帶點不講理的神情跟她狡辯了。他越這樣可憐巴巴,她越惱火,因為他這個樣子,別人一下就能看出破綻。

  剛回來的那幾天,老三還像以前那樣,見她在房間寫村史,就走進去說要幫她寫。她小聲但很嚴厲地說:「你跑進來幹什麼?快出去吧,讓人看見——」

  他不像以前那樣固執和厚顏無恥了,她叫他出去,他就一聲不吭地在門口站一會兒,然後就乖乖地出去了。她能聽見他在堂屋跟大媽她們說話。有時她要到後面去,得從堂屋穿過,他總是無聲地望著她從跟前走過,他不跟她說什麼,但他往往忘了答別人的話。

  她聽見大嫂說:「老三,你說是不是?」而他就「噢」地答應一聲,然後尷尬地問:「什麼是不是?」

  大嫂笑他:「你這段時間怎麼總是心不在焉的?跟你一說幾遍你都不知道別人在說什麼,跟我那些調皮生一樣,上課不注意聽講。」

  這話差點讓靜秋蹦起來,感覺大嫂已經把什麼都看出來了,只不做聲,好讓他們進一步暴露自己,等到證據確鑿了,再一網打盡。她想警告老三一下,但又沒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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