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山楂樹之戀 | 上頁 下頁
一一


  「一直到了公開批判她的那一天,她知道瞞不過我們了,中午的時候就給了我一點錢,叫我把妹妹帶到河對岸的市里去玩,不到下午吃飯的時候,不要回來。我跟妹妹兩人一直呆到下午五點才回來。一進校門,就看見鋪天蓋地的標語,都是打倒我媽媽的,她的名字被倒過來掛在那裡,還打上了紅叉,說她是歷史反革命——

  「回到家裡,我看見媽媽的眼哭紅了,她的一邊臉有點腫,嘴唇也腫了,她的頭髮被剃得亂七八糟,她正在對著鏡子自己剪整齊。她是個很驕傲的人,自尊心很強,受到這種公開批鬥,簡直無法忍受。她摟著我們哭,說如果不是為了三個孩子,她就活不下去了——」

  他輕聲說:「你媽媽是個偉大的母親,她為了孩子,可以忍受一切——痛苦和羞辱。你不要太難過,很多人都經歷過這樣的厄運,但是只要熬出來了,就會像你說的那個朱老師一樣,昂首做人,不再為這些痛苦了——」

  靜秋覺得他有點階級陣線不清,那個姓朱的是叛徒,我的媽媽怎麼能像她那樣呢?她趕快解釋說:「我媽媽不是歷史反革命,她後來就被『解放』出來了,她又可以教書了,是那些人搞錯了,我外祖父曾經參加過共產黨,後來搬去另一個地方,找不到組織了,就被當成自動脫黨了。解放初期,把他抓起來關進監獄,還沒等到事情弄清楚,他就病死在監獄裡了。但那不是我媽媽的問題——」

  「重要的是你自己要相信你的媽媽,即使她真是歷史反革命,她仍然是個偉大的母親。政治上的事,說不清楚——,你不要用政治的標準來衡量你的——親人。」

  靜秋說:「你跟那個叛徒朱佳靜的論調一模一樣,她的兒女責問她那時為什麼要自首,說你不自首的話,現在也跟江姐一樣,是個人人歌頌的革命烈士了。別人能忍受敵人的拷打,為什麼你忍受不了?

  她說:『我不怕拷打,也不怕死,但那時你爸爸也關在監獄裡,我不變節,你們早就餓死了。我只是個一般黨員,不認識任何別的黨員,我沒出賣任何人,我只保證再不參加黨的活動了——』

  她這話被她的兒女揭發出來,革命群眾畫了很多漫畫,都是她從狗洞裡爬出來的醜惡面目——」

  他歎了口氣:「一邊是兒女,一邊是事業,她也是太難選擇了。不過既然她沒出賣別人,其實也不用——這麼整她的——黨那時有政策,為了保存實力,是允許黨員在被捕後變節的,可以登報聲明脫黨,只要不出賣同志就行。

  有很多党的領導人物,被捕後也變節自首過,有的還出賣自己的下級,換來自己的自由。共產黨對他們都是很寬容的,因為本來就是他們的黨——犧牲幾個下屬,保全党的領導人,對他們來說還是值得的。」

  他說出幾個響噹噹的名字,說他們都被捕過,都是自首叛變了才被放出來的,等於是踩著下級的屍骨走出敵人監獄的。他說:「所以我瞧不起這些人。要革命,就像那些犧牲了的烈士一樣,不是為了謀私利,連命都捨得獻上。如果只是為了掌權,就不要掛著個革命的牌子,打擊別的人。」

  靜秋聽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地說:「你——好反動啊。」

  他笑著望她:「你要去揭發我?其實這些事在上面的圈子裡,是公開的秘密,就連下面的人也知道一些。不過你很天真純潔,只知道仰望那些領袖人物,以為他們是神。其實他們還不是人?是人就有私心,就有權欲,鬧來鬧去,都是為了掌權,只有下面的人吃虧。」

  她擔心地說:「我不會去揭發你,但你這樣亂說,不怕別人揭發你?」

  「哪個別人?我對誰都不會說的,只對你說說。」他開玩笑說,「你如果要揭發我,我也認了,死在你手裡,心甘情願。只求你在我死後,在我墳上插一束山楂花,立個墓碑,上書:這裡埋葬著我愛過的人。」

  她揚起手,做個要打他的樣子,威脅說:「你再亂說,我不理你了。」

  他把頭伸給她,等她來打,見她不敢碰他,才縮回去,說:「我媽媽可能比你媽媽還慘。她年輕的時候,可以說是很進步很革命的,她親自帶領護廠隊到處去搜她那資本家父親暗藏的財產,親眼看著別人拷問她的父親,她不同情他,她覺得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革命。

  雖然她跟我父親結了婚,但她一直很低調,只在市群藝館當個小幹部。她嫁給我父親那麼多年,也一直跟她的資本家父親劃清界線,但她骨子裡還是個小資產階級知識份子,喜歡文學,喜歡浪漫,喜歡一切美的東西。她看了很多書,很愛詩歌,自己也經常寫一點,但她不拿去發表,因為她知道她寫的東西,只能算得上小資產階級的東西——

  『文革』當中,我父親被打成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遭到批鬥,被隔離了,我們被趕出軍區大院,我媽媽也被揪了出來,說她是資本家的小姐,腐蝕拉攏革命幹部,用極其卑劣的手段,引誘我父親,把革命幹部拉下了水。那時候,整個群藝館貼滿了各種低級下流的大字報和漫畫,把我媽媽描繪成一個骯髒無恥的女人。

  她像你媽媽一樣,是個高傲自尊的女人,從來沒有被人這樣潑過污水,所以沒法忍受。她跟那些人吵,替自己辯護,但越辯護越糟糕,那些人用各種方法羞辱她,逼她交代所謂勾引我父親的細節,連新婚之夜的一點一滴都要她交代出來,還借批鬥的機會,在她身上亂摸,她就痛駡他們,而他們就打她,罵她,說她挨批的時候還不忘勾引男人。那時她每天回來,都要洗很長時間的澡,因為她覺得自己被玷污了。他們打了她很多,一直到她被打得站不起來了,他們才讓她回家養傷。

  那時,我父親在省裡被批鬥,省報市報上都印滿了批判揭發他的東西,後來就越來越往低級下流方面滑,很多是關於他生活腐化墮落的,說他引誘姦污了身邊很多女護士、女秘書、女辦事員。我們把這些都藏著,不讓我母親看見,但她仍然看見了,因為實在太多,藏不勝藏。她的身體承受了外界的打擊,她還堅持活著,但這個來自她丈夫的背叛把她打垮了,她用一條長長的白圍巾結束了她的生命。

  她的遺書只有幾句話:質本潔,命不潔,生不逢時,死而後憾。」

  靜秋小聲問:「那你父親真的——有那些事嗎?」

  「我也不知道。我覺得我父親是很愛我母親的,雖然他不知道怎樣愛她才是她喜歡的方式,但他還是愛她的——我母親走了這些年,父親也早就官復原職,有很多人為他張羅續弦,但他一直沒有——再娶。

  我父親總是感歎,說毛澤東的那句話有道理:『勝利往往來自於再堅持一下之後』。有時候,好像已經走到了絕境,以為再也沒有希望了,但是如果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往往就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靜秋沒想到他有比她更慘痛的經歷,很想安慰他,但又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說:「你這些年過得——也很難——」

  他沒再談父母的事,兩個默默走了一會兒,他突然問:「我——可不可以跟你到K市去?」

  她嚇了一跳:「你跟我到K市去幹什麼?如果我媽媽看見,或者老師同學看見,還以為——」

  「以為什麼?」

  「以為——以為——反正——反正影響不好——」

  他笑起來:「看把你嚇得,話都說不清了。你放心,你叫我不跟你去,我就不會跟你去的。你說的話,就是最高指示,我肯定照辦的。」他小心地問,「那我可不可以在縣城等你回來呢?縣城沒人認識我們——,你要是怕的話,我可以只遠遠地跟著你。你回來的時候,不是還要走這麼遠的路嗎?你一個人走——我怎麼能放心呢?」

  她看他這麼乖,說不準跟她去K市就不敢跟她去,她一感動,膽子就大起來:「如果不耽擱你工作的話,你——就在縣城等我吧。我坐明天下午四點的車,五點到縣城——」

  「我在車站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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