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山楂樹之戀 | 上頁 下頁


  「走了也可以回來玩的。」他許諾說,「今年等那樹開花的時候,我告訴你,你回來看。」

  「你怎麼告訴我?」

  他又笑了一下:「想告訴你,總歸是有辦法的。」

  她覺得他只是隨口許個諾,因為那時電話還很不普遍,K市八中整個學校才一個電話,打長途電話要到很遠的電信局去。估計西村坪這樣的地方,可能連電話都沒有。

  他似乎也在想著同一個問題:「這裡沒電話,不過我可以寫信告訴你。」

  靜秋嚇壞了,她們一家住在媽媽學校的宿舍裡,如果他寫信到學校,肯定被她媽媽先拿到了,那還不把她媽媽嚇死?從小到大,她媽媽都在囑咐她「一失足成千古恨」,但從來沒告訴過她怎樣才算失足了,所以在她看來,只要是跟一個男生有來往了,就是失足了。她緊張地說:「不要寫信,不要寫信,讓我媽媽看見,還以為——」

  他回過頭,安慰她:「不要怕,不要怕,你說了不寫,我不會寫的。山楂花不是曇花,不會開一下就謝掉,會開好些天的。到五、六月份的時候,你隨便抽個星期天來一趟就能看見了。」

  到了張村長家,他放下歡歡,跟她一起走進屋子,家裡人大多都回來了。長芬先自我介紹說她是大姐長芬,然後就很熱情地為靜秋介紹每一個人,「這是二哥」,「這是大嫂」,靜秋便跟著她一樣叫「二哥」,「大嫂」,叫得每個人都很開心。

  長芬最後指著「三爹」說:「這是三哥,快叫。」

  靜秋乖乖地叫聲「三哥」,結果屋子裡的人都笑起來。

  靜秋不知道說錯了什麼,紅著臉站在那裡。「三哥」解釋說:「我不是他們家的,我跟你一樣,只是在這裡住過,他們隨便叫的,你不用叫。我叫孫建新,你叫我名字好了,或者跟大家一樣,叫我老三吧。」

  第四章

  從第二天開始,「K市八中教改小組」就忙起來了,每天都要採訪一些村民,聽他們講抗日的故事,講農業學大寨的故事,講怎麼樣跟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作鬥爭的故事。有時還到一些具有歷史意義的地方去參觀。

  一天的採訪完畢後,小組的人就在一起討論一下,該寫些什麼,每部分由誰來寫,然後大家就分頭去寫,過幾天把寫的東西拿到組裡彙報,大家提些意見,做些修改。

  每個星期要跟生產隊的社員們下地勞動一天。社員們星期天是不休息的,所以靜秋他們也不休息,小組的成員輪換著回K市,向學校彙報教材編寫情況,順便也休息兩天。

  每個星期三和週末,張家的二閨女長芳就從嚴家河中學回來了,她跟靜秋年齡相仿,又睡一個床,一下就成了好朋友。長芳教靜秋怎麼把被子折成三角形,靜秋幫長芳寫作文,晚上兩個人要聊到很晚才睡覺,多半都是聊老二和老三。

  西村坪的風俗,家裡的兒子,小名就是他們的排行,大兒子就叫「老大」,二兒子就叫「老二」。但對女兒就不這樣叫了,只在她們名字的最後一個字後面加個「丫頭」。排行也沒把她們算在內,因為女兒都是要出嫁的,一出嫁,就去了婆家那個村,「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就不再是家裡人了。

  長芳對靜秋說:「我媽說你來了之後,老二變得好勤快了,一天幾趟跑回來看要不要挑水,因為你們城裡的女孩講衛生,用水多。他怕你不習慣用冷水,每天燒好多瓶開水,好讓你有喝的有洗的。我媽好高興,看樣子是想讓你作我二嫂呢。」

  靜秋聽了,總是有點局促不安,怕這番恩情,日後沒法報答。

  長芳又說,老三也對你很好呢,聽我媽說,你一來,他就拿來一個大燈泡給你換上,說你住的這屋燈光太暗了,在那樣的燈光下看書寫字,會把你眼睛搞壞的。他還給我媽一些錢,叫她用來付電費。

  靜秋聽了,心裡很高興,嘴裡卻說:「他那是怕把你的眼睛搞壞了,這不是你的屋嗎?」

  「我在這屋住這麼久了,以前怎麼沒給我換個大燈泡?」

  後來靜秋碰見老三,就要把電費還給他,但他不肯要,兩個人讓來讓去,搞得像打架一樣,靜秋只好算了。她準備走的時候,像八路軍們一樣,在老鄉的桌子上留一點錢,寫個條子,說是還他的。

  這些年來,靜秋都是活在「出身不好」這個重壓之下,還從來沒有人這樣明目張膽地向她獻過殷勤。現在這種生活,有點像是偷來的,是因為大媽他們不知道她的出身,等他們知道了,肯定就不會拿正眼看她了。

  有天早上靜秋起床之後,正想來折疊被子,卻發現床上有雞蛋大一塊血跡。她發現是自己「老朋友」來了,把床單弄髒了。她的「老朋友」總是這樣,一遇到有什麼重大事情,就衝鋒在前。以前但凡出去學工、學農、學軍,「老朋友」總是提前到來。

  靜秋連忙把床單換下來,用一個大木盆裝了些水,偷偷摸摸洗掉了那塊血跡。鄉下沒自來水,靜秋不好意思在家裡清床單,估計也清不乾淨。那天剛好是個雨天,好不容易等到中午雨停了,她連忙用個臉盆裝著床單,下河去清。

  她知道自己現在不應該沾冷水,她媽媽很注意這點,總是把經期沾冷水的壞處強調了又強調,說不能喝冷水,不能吃冷東西,不能洗冷水,不然以後要牙疼,頭疼,筋骨疼。但今天沒辦法了,希望沾一次冷水不會出什麼大問題。

  靜秋來到河邊,站在兩塊大石頭上,把床單放進水裡。但她夠得著的地方,水很淺,床單一放下去就把河底的泥土也帶上來了,好像越清越髒一樣。

  她想,豁出去了,脫了鞋站到水裡去清吧。正在脫鞋,就聽見有人在說話:「你在這裡呀?幸好看見了,不然我站在上游洗膠鞋,泥巴水肯定把你的床單搞髒了。」

  她抬起頭,看見是老三。自從那次叫他「三哥」被人笑了之後,她就不知道叫他什麼了。不管叫他什麼,她都好像叫不出口一樣,她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一切有關他的東西,對她的嘴來說,都成了禁忌,而對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的心來說,則成了紅寶書——要天天看,天天讀,天天想。

  他仍然穿著那件半長棉大衣,但腳上穿了雙長統膠鞋,沾了很多泥巴。她有點心虛,今天這麼個雨天,她在這裡洗床單,恐怕誰都能猜到是怎麼回事了吧。她生怕他問她這一點,急急地在心中草擬一個謊言。

  但他沒問什麼,只說:「我來吧,我穿著膠鞋,可以走到深水地方去。」

  靜秋推脫了一陣,但他已經把他的棉大衣脫了,放到她手中,把床單拿過去了。她抱著他的大衣,站在岸上,看他袖子挽得高高的,站在深水的地方,先用一隻手把膠鞋上的泥巴洗掉了,然後開始很靈巧地抖動床單。

  洗了一會兒,他把床單拿在手裡,像撒漁網一樣撒出去,床單就鋪開了,漂在水面,上面的紅花在水波蕩漾下歡快地跳動。他等床單快被河流帶走,她也嚇得大叫起來了,才伸出手去,把床單抓回來。這樣玩了幾次,靜秋不怕了,所以他再讓床單漂走的時候,她就不叫了。

  她不叫,他就不去抓床單,這次真的漂走了。漂出幾米遠了,他還沒伸手抓回來,她忍不住大叫起來,他才呵呵笑著,在水裡深一腳,淺一腳地跑著,把床單抓了回來。

  他站在水裡,回過頭望她,大聲問:「你冷不冷?冷就把大衣披上。」

  「我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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