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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不敢當——不敢當——既然你們這樣誠懇,鄙人也就不怕見笑了,走——跟我來。」

  真是山道蜿蜒,曲徑通幽,他們走出展廳,繞過畫家們起居的二層小樓,沿著青石鋪就的小徑,穿過一道圓圓的門戶,進入又一方方正正的院落,院落的後牆體是倚屏峰的山體,院落的一側就是老者的畫室了,只見那屋門上邊寫有「隱士居」三個仿趙孟行楷體的字。偌大的畫室靠窗子放著長方形的工作臺,臺上有一長方端硯,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正在用徽州制的「金不換」墨錠在石硯上研磨墨汁。這是很傳統的方法,今人作畫寫生用墨,都是現成的瓶裝墨汁了。老者讓他們坐在茶几一側的坐椅上,向他們介紹,正在畫室另一側的案台書寫著什麼的男孩是他的孫子,今年二十歲了,磨墨的姑娘是他堂弟的孫女,這裡的服務設施還很不到位,幾個服務人員都是自家的親戚。老者說這話時,又補充道,真請外邊人來,還真請不來,人家不理解這裡是幹啥的,再說,在這深山起居,年輕人也難呆下去。說話間,他吩咐孫子到前邊招呼著,若有客人好接待。又吩咐本家孫女,去燒水沏茶,還特別強調,把那套宜興茶具洗燙一下,用才買來的明前毛尖茶葉。然後,他坐到作畫檯子一側的椅子上,信手取出一盒當地的德府香煙,栗致炟馬上將中華煙遞過去,兩人都燃起來吸著。在陸雯一再追問下,老人方開口敘述他的經歷:

  一九五八年,眼看在西北美術學院就要畢業的他,不幸在補充右派名額時成了入選物件,因為美術學院沒能完成上邊要打右派的數量。二十三歲的學生就做了替補,替補右派分子與上一輪打的右派分子都是右派,待遇是一樣的。他被遣送原籍,監督勞動改造。一個農民的孩子,終於考上大學,馬上要圓畫家夢的時候,又回家做了農民。他這樣的農民,還不如他的父輩,父親並不被組織監督,也不需要改造。村裡人還算不錯,因為大山深處不比城市和縣城,這裡天高皇帝遠,老百姓對啥是右派有點莫名其妙,村官們多是鄉里鄉親,老門老戶的,都是看著這孩子長大的。心想,他就右派也右不到哪裡,他就是反社會主義也反不成啥樣,所以也沒把這事當事。當然,對於右派這是個例外,國家太大了,一個地方與另一個地方就是不一樣。他成了農民,幹活吃飯,只是回家的第二年年初,他就成婚了,妻子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到了這一年年底,他就有了兒子。兒子長到該上學的時候,不好,「文化大革命」來了。鄉村的小學都亂了套,老師們一個個都灰溜溜地躲躲閃閃,他這個當了八年右派的人,又派上了用場,公社找不夠合適的牛鬼蛇神,聽說有個山村還蝸居著個大學生右派,這個既臭又右的人物,正好填補了這項空白,標標準准的牛鬼蛇神。這一弄,本已算平靜的他又不平靜了,而且他的兒子也戴上頂右派崽子的小帽。一閃十多年過去了,十多年中,兒子卻不能像他,去正常地讀小學,讀中學,因為學校一直在鬧革命。當然,兒子不能像他那樣去報考大學了。不過,他還是培養兒子有了一技之長——畫畫。兒子在他的指導下,學會了繪畫的基本技法,特別是畫人物肖像,他常為遠近鄉鄰畫像,也因此交了不少朋友,只是文化程度太低,限制著他只能成為「鄉土農民畫家」。大概是到一九八○年的時候,為右派分子平反改正的春風才刮到深山老林,畫家終於不再戴那頂右派的帽子了,這時候成了正常公民的他已四十有五,他被安排到縣文化館工作,這也算恢復了名譽,學有所用了。他把精力用來培養學生,他也在努力發現具有藝術潛質的苗子。他曾以正規的教育和輔導,使幾個山裡娃子考進了高不可攀的美術院校。同樣,他也嘔心瀝血地培養著他的孫子,希望他能實現他未圓的畫家夢。當孫子就要到上大學的年齡時,藝術院校的情況發生了巨大變化,那座在他心中的神聖殿堂,培養藝術家的搖籃和學府變味了,能踏進藝術院校門檻的學生絕非只是具有藝術天分和培養前途的佼佼者,還有大量缺少藝術細胞,不適合學習藝術,更無發展前途的學生。這些人中不乏紈絝子弟,他們以為藝術就像吹糖人那麼簡單容易,搞藝術,戴上畫家的桂冠,要比攻讀文史和理工容易多了。另一種學生則是文化課跟不上趟,要麼調皮搗蛋的,要麼智商不高的學生,也把目標瞄準藝術院校,他們以為,這行當混碗飯吃容易。如今這狀況,再也不像當年他報考美術學院時的樣子了,那時候能報和敢報這類院校的考生,確確實實都是學生中美術和音樂的尖子、天才,能考中的學生都是未來的畫家和音樂家。也是因為這種本不應當去攻讀藝術專業的大量考生加入了這支競爭隊伍,使考生變成了一鍋大雜燴,使競爭變得激烈殘酷又非常混亂,競爭的結果卻往往令行家啼笑皆非,令學生痛心悲哀,無論是考中的,還是落榜的。本來就是一塊麻包片,卻被錄取欲要加工成龍袍。這種人並不知道,學校的教育和培養並非萬能,特別是藝術領域;本來是株可以長成大樹的苗子,卻失去園丁的培育和呵護,使之自生自滅。權力左右著公正,金錢買走了公平,不該得到的人得到了,該得到的人得不到了。雖然也不乏真才學生僥倖「入圍」,但它也未能掩蓋住這種荒唐的錯位和價值的顛倒。也許是老者太偏激了,他一氣之下不再讓孫子去報考美術學院,叫他跟著自己來這裡修煉。現實就是如此滑稽,爺爺學到了本領,卻失去了用武之地,致使青春和才華白白流失;兒子根本沒有學習本領的機會,那年頭年輕人和毛孩子都在闖蕩拼殺鬧革命哩;孫子終於迎來大好時光,誰知金錢與權力又來踐踏藝術,蹂躪聖潔。

  老者的故事講完了,它雖然簡單,卻很沉重。陸雯呷下一口毛尖新茶,品味著略帶苦澀的茶香,暗暗慶倖自己的僥倖。她是在一九八六年考進藝術學院的,那時候,藝術院校的招生還算公正。她當然知道,母校如今已亂了方寸,的確像老者所說,擁進藝術院校的學生已不只是獻身藝術事業或有藝術天賦的學子。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何況,這事已與她無關,她不必為此而杞人憂天。栗致炟深吸一口中華煙,又輕輕地吐出灰色的迷霧,他雖然見多識廣,老者的話語還是重重地撞擊了他的心靈。不過,他並沒有為此大驚小怪,他在思索,這算不算國家前進歷程中必然要付出的代價?當然,有的代價是可以避免的,假如國家沒有搞那些所謂的運動,老者和他的兒子還會是如此命運嗎?倘若是那樣,老者的孫子呢?可是,現在面對的是這一切都搞過了,現在只能從現實的平臺上去繪製藍圖,去謀劃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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