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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黎明的話說到這份兒上,在場的任何人都不好再說什麼了。這就應了那句話:真理往往在少數人手裡。儘管大多數人都傾向這是一起故意縱火案,可是,黎明的態度已表明,這不是那類縱火刑事案,而是重大責任事故。而且,黎明對故意縱火案定性的否定,使其他人無法去否定黎明的否定。其實,他們心裡清楚,為啥要將這起火災定性為故意縱火案。黎明也清楚其中的貓兒膩,只是他還為他們留點面子,不去將事實真相完全揭穿,而是把對方作為高高在上的官僚,由於不瞭解實情方造成對案件定性錯誤的後果。

  本來,栗致炟市長準備在今天這個場合,把這個案子的性質敲定下來,然後,司法部門就可照定奪的框框依法辦事了。而且他知道,近幾天已連續有五六百人到區市兩級政府門口上訪,甚至有上街遊行的趨勢,都是在大火中死傷人員的親屬,他們要求政府出面給死傷人員親屬一個說法。照新城區的意見辦案,將故意縱火案主犯霍志勇儘快槍決,這樣至少可以平息一下死傷人員家屬的憤慨,使正在日益擴大的死傷者親屬的上訪隊伍到此卻步。同時在經濟上予以死者適當的賠償,以使親屬們的憤怒情緒漸漸淡化,從而將大事化小,使汴陽市恢復正常的秩序。這種對火災的定性,更大的意義在於可以保護一批幹部,使他們免於責任的追究和法律的懲處。這才是市長及同僚的真實目的。倘若是重大責任事故,霍志勇犯的只是過失罪,而政府各級執法部門的有關幹部,都要接受嚴厲懲處。且不說區裡有關局委的幹部要受處罰,如此大的事故,肯定要追究區長和市級領導的責任。甚至主管安全的副省長也是難以推卸領導責任的。如果因為2·14情人節大火事故將一些負責幹部免職,或用如今時髦的弄法叫引咎辭職,令其離開領導寶座,實在叫人遺憾和難以接受。同時還會有人議論,他新任市長栗致炟聯手下的幹部都保不住,以後誰還為他實心實意幹工作。唉,如今的官們,官官相護,保護下級,似乎也是一種潛規則了。從大道理上講,一個城市,有這麼多市民不正常死亡,作為領導,能說沒有責任嗎?可是,做一個領導,能事必躬親地管到一個娛樂城嗎?可是,那些為紅玫瑰娛樂城辦理營業執照、特殊行業許可證、消防設施合格證的執法幹部,倘若其中把住一個關口,也不會有這二百餘名冤魂啊。還有新城區的兩個一把手,他們怎麼能允許紅玫瑰娛樂城邊施工裝修邊營業呢?規範的做法,是不允許這麼大規模的娛樂城倉促開業的。唉,也怨這個情人節。黎明發表見解之後,人們不再觸及實質問題了,有人就把話語轉向節日,指責都是洋節日惹的禍,也不知道從啥時間開始,人們莫名其妙地過起外國人的節日,什麼愚人節、萬聖節、母親節、狂歡節、耶誕節、感恩節,還有這個情人節。可是,中國的那麼多節日,卻在被人淡化和淡忘。若不是盲目地趕工過情人節,也不會弄得邊開業邊施工,事故自然也不會發生了……

  這種場合,去說過洋節的是是非非,用句準確的話說,這就叫扯淡。可是,這陣兒不扯淡怎麼辦,即使與黎明意見完全相左的人物,這陣兒也不得不收斂一下情緒,閉住尊口。說實話,這陣兒也沒有人敢與黎明爭論。在座的人沒一個糊塗,大家都知道真理是在少數人黎明的手裡,你與他爭論嗎?真的爭論起來,真理是愈爭愈明的。歪理,似是而非的理,以權力強扭成的理,都害怕爭論,這些玩意兒是愈爭論愈容易現出原形,露出破綻,因為他們面對的是一位懂法、執法的法官。法律是他忠貞不渝、無限崇奉的「聖經」。在捍衛和奉行「聖經」的旨意行為中,如果有人試圖利用權力去扭曲和玷污這部「聖經」的話,他是不會對任何人和權力讓步的。

  栗致炟沒能駕馭住會議的走勢,他也沒有能力駕馭住會議的走勢。因為他有一個黎明這樣的對手,儘管事先他做過充分的準備工作,做過充分的溝通、交流、統一認識的思想工作,幾乎所有的同仁都與他統一了思想認識,他只是沒有專門與黎明溝通,他知道他與黎明一對一的促膝談心也好,推心置腹交流也好,都是弄不出結果的。所謂的結果,就是他從政治角度,或叫從政治高度(他一向這樣認為)上認為的應該那樣必須那樣實施的結果。所以,他沒有與黎明達成默契,他是把希望寄於今天的這個碰頭會上。這不是一般的碰頭,是重量級的權力的碰撞與磨合,他原先想,有這麼多權力的代言人從不同角度、不同側面發出朝一個方向行進的「號令」,你黎明總不會置廣大「民意」而不顧,自個兒一意孤行吧。你黎明也應該是個識時務的人吧,大家都要朝既定的方位走,不怕你不「入鄉隨俗」。可是,他失算了,今天的溝通、交流,結果只能是不了了之,結果只能是沒有結果,結果只能是再等結果。碰頭的人只能是在他的沒有態度的結束語中散了。他說的最後幾句話是「案子大、問題大、分歧大,為慎重從事,待日後再議」。

  走回辦公室時,時間很晚了,他沒有及時回家,他有些生氣,也有點委屈。他想不通,難道我栗致炟這樣做是為自己嗎?難道我堂堂一市之長,你黎明就不該配合配合我的工作嗎?什麼是真理,什麼是法律,它們不都是為政治服務的嗎?不都是為大局服務的嗎?不都是為穩定服務的嗎?你黎明難道不知道這個道理?他走進辦公室的里間休息室,打開了電視機,新聞聯播節目已經開始,他卻一句話也沒聽清楚,心裡還在憤憤不平地想,他霍志勇不就是一個下崗工,一個無業工人嘛,這人的素質也太差,如果換一個電焊工,肯定不會弄出這等事故。就算是責任事故,燒死那麼多無辜的公民,槍斃他一百回也不虧啊!把他治成故意縱火,有什麼不對,死他一個這樣素質不高的人,汴陽市有啥損失!相反,死了他一個,救了一大批幹部。要說,叫他去這樣地死,也是對「廢物」最大的利用啦……栗致炟的胡思亂想,已到了有點離譜的地步。直到他坐上汽車回家時,腦子裡還在翻騰著,想的全是他所謂的政治,所謂的穩定,所謂的社會效果——犧牲最小,獲得更多……他以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鐘南省,為了汴陽市。司機把他送到家門口,他都不知是怎麼邁上二樓的,誰知黎明正在開屋門,他也是剛上樓,只是早他一步。他沒有像往日那樣,客套地打個招呼,或是寒暄一句,黎明聽見腳步聲,連頭都沒回,開了屋門徑直進去了。栗致炟下意識地環視一下樓道,這時,劉嫂已為他開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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