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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陳棟仰起臉來,把目光投向遠處,畢竟過去了那麼多年,傷痕早已結疤,他能感覺到它的存在,疼痛卻只是霎那間的事。

  「這就是為什麼我那麼恨舅舅的原因,我父親一直不喜歡他,可是為了我媽的緣故,不得不屢次違背心願,但人的忍耐不是無止盡的,尤其是父親在兩年後得知舅舅的原始資金居然是我媽暗中資助的,他就徹底憤怒了!還有一個原因也很關鍵,我媽跟舅舅因為從小就沒有父母,兩個人相依為命慣了,而且舅舅一直都沒有結婚,我媽把舅舅看得比自己的家還重要,這讓我父親難以接受。」

  「那你父親現在……」嵐嵐很小心地問。

  「已經不在了。」陳棟的聲音裡沒有多少起伏,「腦癌,五年前走的。」

  嵐嵐的心驀地揪緊,想說些安慰的話卻找不到合適的言語。陳棟卻並沒在意,只是沿著自己的思緒繼續往下訴說。

  「我父母離婚的時候,父親也是想爭取我的撫養權的,但舅舅當時的生意已經很有起色,他拿出不少錢來幫著我媽打官司,雙方相持不下,最後法官問我,願意跟誰,我說願意跟我媽,就這麼著,我父親敗了。我記得他離開的時候特別灰心,不僅對我媽,也對我,都沒怎麼跟我說過話。我也很難過,雖然我選擇了我媽,可真的不喜歡做這樣的選擇題。我父親本來就是外鄉人,離婚後就回了自己的家鄉,後來聽說又結了婚,就沒再跟我們有多少聯絡。我跟我媽這些年的一切開支都是舅舅在負擔。他對我們很好,要什麼給什麼。我媽一直勸我聽他的話,舅舅沒有孩子,將來林家的產業遲早要我去繼承的。可我還是恨他,如果不是他,我的家就不會破,我寧願不要萬貫家產,我要的是一個完整的家,可惜他們都不明白。」

  他緩緩地地噓出一口氣,「我父親去世的時候,我去那個村子裡見了他最後一面,我幾乎都認不出他來了,年輕的時候他也是相貌堂堂的人物。可那時候我看到的就是一個乾瘦的,形容枯萎的老人,跟我記憶裡的父親毫不相干,我蹲在他的靈前失聲痛哭。回來後,我對舅舅更加惱怒,不聽他的任何安排,根本不想在萬豐好好幹下去,我一直想,等到哪天萬豐落在我手裡了,我非把它敗掉不可!舅舅對我也很光火,有陣子甚至斷了我的經濟來源,我就跟狐朋狗友在外面瞎混,後來我媽受不了了,就去找我舅舅哭,他沒辦法,從此對我也絕了培養的念想,由著我去了。」

  嵐嵐既唏噓,又不知該如何評判,他們的這一段家務事真是剪不斷理還亂,仿佛誰都沒有錯,林董不過是為了成大事,陳棟的母親不過是體恤弟弟,陳棟的父親不過是想守護一個家,而陳棟要的是父母都在身邊,然而這麼多看似平凡的願望交織在一起,誰能想到會演繹出如此悲哀而又無奈的一段人生出來呢!

  望著陳棟憂傷且對現世有些漠然的神情,嵐嵐情不自禁地說:「你知道你為什麼這麼痛苦嗎?」

  「為什麼?」他幽幽地問,對答案根本不抱希望。

  「因為你一直活在上一輩人的情緒裡。」嵐嵐很直接地道。

  陳棟回首望著她,沒有再問為什麼,眼神中似有思索。須臾之後,他極淡地笑了一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很多事都是說著容易做起來難,就像我對舅舅的感情,我口口聲聲說恨他,但未必對他就一點敬意都沒有,尤其他在為我著想的時候,我的心情更加複雜,可我又不想讓他知道我被他感動過,如果他為此感到得意或欣慰,只會令我惱怒,人就是這麼矛盾的動物。」

  他的自我剖析令嵐嵐震動,原來他並非像他表面上顯現的那麼粗線條。有一種人,光看表像上的行為舉止很容易讓人以為他是個沒有頭腦的老粗,而一旦走近,才發現他也有啟開心扉,流露細膩心思的一面,陳棟就是這樣的人。

  她不擅長勸解,尤其是對著一個自己戒備已久的大男人,況且,道理這類東西往往不是靠嘴上說就能傳授得了的,如非自身心靈的頓悟,再好再有用的警世格言也不過像裝裱了的古字畫一樣僅僅具備觀賞價值。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他們不再交談,各自沉浸在各自的思緒裡。

  陳棟幾十年來頭一回有了種傾訴過後的舒坦感,只是,他沒想明白,為什麼這麼多深埋在心底的話沒有跟母親說,也沒有跟成天混在一起的各色男女朋友說,他的心扉最終竟然會向眼前這個最不可思議也最想不到的趙嵐嵐敞開呢?

  主僕二人難得過了大半天閒暇的時光。更難得的是,在一起用晚餐的時候沒有拌一句嘴,這和諧的場面都快讓嵐嵐承受不住了。

  他們去賓館附近的一個餐館吃冷鍋魚,極為辛辣,第一口下去,嵐嵐就被辣得昏天黑地,舌頭一直浸泡在冰涼的茶水裡半天不敢出來。可是味道鮮美,不捨得不吃,她流著眼淚頑強地把魚肉往嘴裡塞,還不停地拿紙巾在眼窩處擦拭。

  在她對面的陳棟瞅著她哈哈大笑,「這要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倆鬧分手你不依呢!」他為自己的這個假設感到莫名暢意。

  嵐嵐在勁辣中抬起頭來,看了看餘笑嫋嫋的陳棟,一張黑蒼蒼的、殺氣騰騰的臉,脖頸中一條鉑金項鍊時隱時現,有種道上混的氣勢,他此刻要是操起把刀子直接奔出去砍人她都不會覺得驚訝。

  可是嵐嵐早已過了迷戀古惑仔的年紀了,她大著舌頭含混嘟噥了一句,「一點兒也不好笑。」

  回賓館洗了澡,愜意地躺在床頭跟女兒通電話,時間尚早,八點半還沒到,圓圓上床的時間是九點。

  「媽媽,我給你唱個歌吧,今天學校裡剛教的。」

  「行啊,你唱吧,我聽著呢!」

  「小豬吃得飽飽,閉住眼睛睡覺,大耳朵再扇扇,小尾巴再搖搖,嘟嚕嘟嚕嚕,嘟嚕嘟嚕嚕,小尾巴再搖搖……」

  門鈴聲乍起,嵐嵐只得暫停欣賞,「圓圓等下啊,媽媽去看看誰來了。」

  門一開,陳棟衣冠楚楚地杵在外頭。

  「幹嘛?」嵐嵐又訝異又有些心不在焉,渾然沒察覺此時的陳棟打扮得比白天更為靚麗,鼻息間還偶有香氣飄過。

  陳棟瞅瞅她身上,雖是睡衣,卻裹得嚴絲密縫,他皺眉道:「你不至於吧,這麼早就要睡了,豬啊?」

  嵐嵐對他言語中流露出來的一絲親昵的意味也沒怎麼在意,「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啊?」

  「晚什麼晚,九點還沒到呢。趕緊換衣服,跟我出去逛逛,大好時光窩在賓館多浪費。」

  「我不想去。」今天下午兩人相處得不錯,幾乎夠得上朋友的級別了,但嵐嵐惦記著圓圓的電話,沒功夫跟他胡扯,拋下這句話返身折了回去。

  陳棟順勢進門,這間房是標間,沒他那邊的豪華間寬敞,他倚著電視櫃聽嵐嵐跟女兒軟聲細語地說話。

  「圓圓唱得真棒!等明天媽媽回來再給媽媽唱一遍好不好……媽媽現在有點事,圓圓聽外婆的話早些睡覺啊!」

  掛了電話轉過身來,發現陳棟還沒走,一聲不吭地注視著自己,眼神卻不復兇惡或嘲諷,竟似有種柔色在靜靜地流淌,嵐嵐頓時覺得很怪異,氣氛好像不對,她局促地揪緊了自己的袖子,又重複了一遍,「今天下午玩得太累了,我不想出去,而且,我習慣早睡的。」

  陳棟顯然也覺察到了她的不安,仿佛赫然從某個夢境中驚醒過來,第一次在嵐嵐面前顯得亂了陣腳,「咳,這樣啊,那,那你早點睡吧。」

  他近乎狼狽地從嵐嵐的房間裡撤了出來,其實,去邀請她的時候全然沒有料想到會出現這樣尷尬的情境,也許是嵐嵐那帶著母性特有的甜美聲音觸動了他內心深處對美好的渴望,也許是其他一些他根本不敢深想的理由。

  走在樓層廊道的織絨地毯上時,心神恍惚,又有難以名狀的羞赧,為自己适才那顯而易見的失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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