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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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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燈壓根就沒想過要喝什麼茶,她饒有興味地去看他軟榻邊的壁爐,過去她只從插畫書裡見識過這玩意,想不到他屋子裡就有一個,上面繁複的雕刻圖案讓她嘖嘖稱奇,只不過壁爐裡頭連死灰都沒有,想是廢棄了許多年,早就成了個擺設。 這樓上的小花廳空間上雖不比一樓中堂,但看得出來是有人生活起居的地方,比別處更為完好,拼花的地板除了少部分有蟲蛀的痕跡,大致還算平整,四處光線也較為柔和。除了傅鏡殊靠著的軟榻,壁爐邊還有兩張已不成套的沙發,另一側甚至還有張長長的供桌,烏沉沉的,供桌上方是整排的人物畫像,被精心裝裱在木框裡,表面的玻璃鏡面擦得乾乾淨淨。 「你住的地方還真像畫裡一樣,難怪別人都說你們傅家過去有錢得很。」 傅鏡殊跟隨著方燈的視線也環顧了一遍周遭,不無自嘲地說道:「這算什麼,就算是畫,畫的也是頹敗的景象了。」他指了指花廳裡的某個角落,「那裡以前有一張直徑兩米的楠木圓桌,還算是個值錢的東西。我祖父年輕的時候曾遣人把它送到當時的亞洲博覽會展出,聽說得了獎。桌子和壁爐前的一整張虎皮一樣,都是我祖父最喜愛的物件,家裡的大小事務多半是在它們旁邊議定的。遷往馬來西亞的時候,他們走得太匆忙,總以為還有一天能回來,所以沒有把桌子帶走,現在誰也說不清它到底去了哪裡。你現在看到的供桌旁原本還有個博古架,和供桌一樣是上好的紫檀雕成的,十年前瓜蔭洲博物館『請』我們捐了出去。天臺上的撞球桌前年塌了,老崔捨不得扔,用廢木箱墊著一腳用來曬菜幹。樓道口的那把酸枝花架前一陣被傅鏡純順走了,如果不是供桌上還有祖宗的畫像,恐怕也保不住。這屋子,能走的,值得被帶走的,都沒了,剩下的都是……」他笑了笑,沒有再往下說。 方燈在腦海裡想像著他所說的那一切還存在時的景象,想像著烈火烹油、繁華最盛時的傅家園,那些寫在歷史課本裡的人物談笑著穿梭在撞球桌、成套的酸枝傢俱、兩米寬的楠木桌和紫檀的博古架之間,四下還有無數她想不出、叫不出但無比精緻富麗的擺設,空氣中飄來似有還無的鋼琴聲……她朝供桌的方向走去,仰頭去看那一張張泛黃的畫像。就是他們嗎?傅家園曾經的主人,曾經活在這裡,傅七渴望著被收容的傅氏之魂? 「這是誰?」她指著一個「古裝」打扮的枯瘦老太太問道。 傅鏡殊說:「那是我曾祖父的母親黃氏。」 「那這個就是你的曾祖父嘍?」方燈挪了一步,站在下一幅畫像前。畫裡的人頭戴瓜皮小帽,一身長袍馬褂,胸前掛著西洋的懷錶。 傅鏡殊點頭。 「就是他為你們傅家開創的家業?」方燈細細端詳著畫裡那個其貌不揚的老頭,聽說至今市里最好的大學裡還有他的塑像,除了捐資助學,島上最初的輪渡和大半道路都是他出資修建的。 「沒錯。我曾祖父傅學程幼年家境貧寒,小名阿旺,世代居住在島上,以賣餛飩度日。不知道因為什麼事得罪了某個鄉紳,不得已賣了餛飩擔子,帶上所有家當,也就是十五個銀元離家闖南洋。那年他才18歲,先坐船去了印尼,後來又輾轉到了大馬,一開始還是賣餛飩,挑著擔子大街小巷地走。他為人熱情厚道,做出來的餛飩味道不錯,生意越來越好,人稱『餛飩旺』。有一種說法是他當時看上了常來買餛飩的女孩,那是個小商鋪老闆的千金。商鋪老闆自然看不上賣餛飩的小販,一口拒絕了提親。我曾祖父氣惱之下用攢來的錢轉行做了貨郎,後來又開了商行……」 「他後來有沒有娶商鋪老闆的女兒?」方燈到底是女孩子,關注的永遠是傳說裡僅有的那點旖旎。 傅鏡殊果然又笑她,「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我想沒有吧,我的曾祖母也是瓜蔭洲本地人。」 「哦……」方燈有些失望,真實的故事總是沒有戲曲和小說裡精彩,「那你曾祖父的商行是不是越做越大了?」 「商行做起來之後,曾祖父轉而從事國際貿易,就是這時他創辦了『富年股份公司』,也就是傅家祖業的前身。一戰時期,『富年』把經營範圍擴展到米業、木材和種植行業,在印尼買下大片的橡膠田,我的曾祖父就是這樣被稱為當時的南洋四大橡膠大王之一,也是當年南洋華人商行的領袖。」 「再然後他就衣錦還鄉?」 「也可以這麼說。我曾祖父是1919年回瓜蔭洲買地建宅……」 「就是這裡嗎?」 「這裡是其中之一,但是你現在看到的房屋和院子是大火後翻新重建的,最初並不是這個樣子。我的曾祖父是個有些固執又十分傳統的人,家裡上下都有些怕他。不過對外他樂善好施,熱心公益,很有遠見。也正是因為這樣,傅家的根基日益深厚,當年實力最雄厚的時候在上海、天津、漢口、重慶和廣州與人合組信託公司,入股馬來華僑銀行,可以說他創建了一個金融帝國。」 「咦,我發現你長得有點像你曾祖父哦,這裡……」方燈比劃著下巴,「這裡尖尖的,特別像。」 「我怎麼沒看出來?」傅鏡殊笑道,「不過曾祖父的三個兒子裡,我祖父傅傳聲的確和他最相像。」 方燈也開始數起畫像,「這個是你曾祖父的大兒子吧,叫傅傳什麼,我忘了。」 「傅傳本。」 「反正就是大房的人,他有傅至時那樣的子孫輩,我不喜歡他。」 傅鏡殊往軟榻裡窩得更深,笑聲也低得幾乎聽不見了,「你別晃來晃去,我看著難受。」 他興許是話說得多了有點累,聲音越來越低沉,方燈只有依言走近,靠著壁爐坐在地板上,遠遠地朝畫像比劃。 「那個圓臉的是二房傅傳格對吧,他是過繼的,難怪和其他兄弟姐妹不太像……那麼,下面這個穿西裝的一定就是你祖父傅傳聲了。」 「嗯。」他的語調聽起來懶懶的,這都不像他了,方燈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喂,你是不是快睡著了?」 「怎麼會?」傅鏡殊又接著往下說,「我祖父17歲那年,曾祖父為了考驗他,把一間小小的米鋪交給他打理。當時戰亂,他領著幾個隨從,押著千擔大米,避過馬賊兵亂,一路運往旱災饑荒的滇西,本來這一趟可以大獲暴利,可他親眼見過了當地民不聊生的慘狀,做主把千擔大米全部施給災民,自己背著藤條回到曾祖父面前請罪。曾祖父當時就大笑說:『我有一個好兒子,傅家有望了。』這些都是老崔親口告訴我的,他當年就是我祖父幾個貼身隨從之一,陪著他走南闖北。」 方燈很難把風燭殘年的老崔和經歷了傳奇時代,走遍大江南北的健壯漢子聯繫起來。 「傅家的產業是我曾祖父創下的,但卻是我祖父牢牢守住了它,把它做得更強更大。祖父學貫中西,但一生遵循曾祖的遺訓——『勿忘祖業』。當年的舊宅被一場大火毀了,時下很多人,包括鄭太太在內都勸祖父離開瓜蔭洲這彈丸之地,遷居上海,最不濟搬到市區裡也方便很多,但祖父不肯,他說他的根在瓜蔭洲,所以他花了比曾祖建宅時多兩倍的鉅資重建傅家園。如果不是時局不允許,也不知道再沒有回來的機會,他是不會拋下傅家園定居馬來西亞的。我父親告訴我,直到祖父臨終前,都在為客死異鄉抱憾不已。他留下了兩個遺願,一是讓我父親認祖歸宗,另外一個就是希望傅家後人重建傅家園。」 「那為什麼傅家園還是這個鬼樣子?」方燈很疑惑。 傅鏡殊低聲說:「重建?說起來容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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