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傷心咖啡店之歌 | 上頁 下頁
八四


  不能怪他,素園想,人都活得夠累了,怎麼再去照顧一隻狗?想得太遠了,素園看看表,快四點了,她走進第二門診大樓。

  從診療室的電子顯示幕上,素園看到尚有好幾號才輪到自己,她在藍色的塑膠椅上坐下。左右都是各種候診的病患,和素園不一樣的是,他們的病痛多是顯而易見,吊著點滴瓶的,捧著肚子的,皺眉歎息的,或是昏昏沉睡的。生老病死是人的必經之途,這素園明白,只是沒想到來得這樣快,也沒有想到她的心裡會這樣冷靜,冷靜得像冰。對於她來說,苦苦磨難的掙扎求生,不如一個痛快的,甚至來不及揮手的結尾。

  素園摸了摸頷下那個腫瘤,這三天下來硬塊仿佛更大了,壓迫著她的脖子,喝水時感覺到它,低頭寫字時感覺到它,和同事談話時感覺到它,連睡覺時也感覺到它。這腫瘤已和她的生活同在,而壓迫感與日俱增。壓迫太大的時候,她就放下手上忙著的工作,在辦公椅上仰著頭半躺下來。她的辦公椅是高背型,附有頸墊,在公司裡只有主管級才配給這樣的坐椅,她花了三年才得到這麼一張。素園仰頭看著天花板,開始想像躺在棺材裡的感受,應該是很輕鬆很輕鬆,再也不用爬起來,什麼也不用再操煩。

  現在素園也這樣仰頭坐在塑膠椅上。護士叫了她的名字,素園爬起來,走進診療室。

  上回檢查她的醫生看了她一眼,以手勢要她坐下。素園剛坐好,另一個戴眼鏡的醫生也來了。現在兩個醫生都拉了椅子坐在素園面前,都看著素園。

  「醫生,檢查結果怎麼樣?」素園問。她很沉著,輪流看著兩個醫生的表情。為什麼要會診?難道一個醫生不足以解釋她的病情?

  「檢查結果出來了,」醫生說,「是良性反應,你沒有病。」

  「嚴格說起來,你這叫慢性疲勞症候群。」戴眼鏡的醫生開口了,「職業婦女是吧?這是很常見的臺北人病。要多休息,多運動,多寬心,多補充鐵質……」

  戴眼鏡的醫生簡單地解釋了素園的狀況,大約是因為身體上的疲勞,抵抗力降低,引發淋巴系統生長了腫塊,一般來說會自然消退云云。之後的話,素園多半沒有再聽下去。五分鐘之後,她就離開了醫院。

  素園坐計程車回家。

  這一天請了下午的病假,現在既然沒病,她也不打算回公司了。素園直接回到家,她拿鑰匙打開門,脫了高跟鞋,打開窗簾,正夕陽時分,窗外傳來了交通警察急促的哨子聲,下班時間的交通尖峰正要開始。素園在窗子前的沙發上坐下來,她淚如雨下。

  她沒有病,她還不會死。

  但是素園還是哭個不停。她很震驚,令素園震驚的是她自己的心情。在走進診療室之前,她竟然隱隱約約有一點希望自己真的得了病,可怕的、會結束生命的大病。她怎麼會變成這樣?竟然會累得不再熱愛她的生命?

  素園擦乾了眼淚,去換了一套睡衣,在床上盤腿坐下。從靈修大師那邊,素園學過一些靜坐冥想的課程。現在她按照大師的方法,靜坐下來,讓自己的身體和心情放鬆,回歸到自己最純淨的靈魂,靈修大師這樣教她,在那裡,你可以穿破一切的迷霧,找到你的答案。

  於是素園靜坐。她回歸到自己最純淨的靈魂,在那裡,她看到了自己的一片秘密花園,在陽光下閃閃生輝,她熱愛這片花園,她希望花朵繼續綻放,她真的不想死去,是匆忙的生活讓她盲目了,忘記了這片繁花燦爛。從來不知道她的生活對她的心靈起了這麼大的壓迫。素園一點一滴從所有的煩心中超脫,漸漸回想起來,曾經對自己的一生的熱烈的期盼。

  其實生活也沒有糟到必須放棄。其實素園要的也不多,只是希望偶爾能回到她的花園裡,感受一點生命中陽光的、遼闊的、如風一般的自由。

  素園在冥想中飛升到高空,穿過一層層雲霧,於是她俯瞰到一片紅棕色沒有盡頭的大地。在那裡,有陽光的、遼闊的、如風一般的自由。她看到大地裡宛約有一個人影,慢慢地行走,那人影仿佛像是馬蒂。冥想中的素園讓自己高飛到人影的上方,她的心裡充滿了嚮往。

  多麼奢侈,能夠徜徉在這一整片遼闊的陽光大地裡!

  黎明遠在另一方

  除了紅棕色的遼闊幹原,馬蒂在這西薩平原裡最熟悉的景象,就是耶穌的背影了。耶穌走在她的面前二十公尺處,馬蒂追隨著他的足跡,馬蒂的背後,是一條棕色的狗。

  已經不知道走了多遠多久。

  那一次耶穌獨自離開了山洞,三天之後才回來,若無其事。夜裡馬蒂又和他一起在平臺上看月光,星垂平野,而十萬隻鷸鳥在洞裡靜靜安眠。

  第二天一早起床,耶穌如常坐在平臺上等待她。馬蒂穿戴完畢,背起她外出用的輕便背袋,卻不見耶穌動身下山,他就這麼靜靜坐著。馬蒂領悟到他們要遠行了,所以她整理家當,重新背起她那巨大的行軍背包,耶穌站起來,他們就下了山。

  馬蒂一邊走,一邊回望山崖,她覺得永遠不會回到這個地方了。

  先是往東走,漸漸深入西薩平原最蠻荒的心臟,又折往北行。在往北的第一天,他們在荒草漠上遇見了這一隻狗。

  花紋非常特殊的狗,全身是灰黑色和深棕色交錯的條紋,連嘴臉上也佈滿了相同的花樣。第一眼見到它時,馬蒂以為遇上了土狼,所以緊張了,但是她很快就確定這是一隻狗。

  可憐的狗,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失去了它的主人,獨自一隻在連人都嫌荒涼的地方流浪,他是這麼的瘦,所以馬蒂掏出她袋中所有的糧食——一些果乾和炒米,撒給這只狗。狗馴良地上前嗅嗅,感激地搖著尾巴,但是它拒絕了這樣的食物。

  馬蒂沒辦法給狗糧食,事實上狗也無所謂。平原裡不乏鼠蜥之類的小動物可以果腹,狗之所以緊緊跟隨著惟恐和他們失散,為的是終於有人類可以追隨和依偎。

  被人類馴養了無數世代的狗,變得跟人一樣需要友誼,一樣懂得害怕與寂寞。

  狗跟著他們步上了旅程。白天裡,當耶穌和馬蒂休息靜坐時,狗就悄悄離開,進行它的狩獵。回來的時候,嘴角帶著血。

  晚上,耶穌和馬蒂的靜坐時間裡,狗蜷成了一個甜甜圈形狀睡覺,把它的嘴鼻掩護在腿下,再覆以蓬鬆的尾巴。有時又仿佛受驚。倏然抬起頭,迎著風聳動鼻尖,左右聞嗅。它看一眼火堆旁靜坐中的耶穌和馬蒂,安心了,就又進入夢鄉。

  半夜裡,馬蒂從夢中醒來,發現狗緊挨著她的腿安睡,她坐起身來,摸摸狗的頭頸,狗雖然沒有抬起頭,但它搖動尾巴敲擊了幾下沙地。

  「狗,為什麼跟著我?你自己一隻不夠自由嗎?」馬蒂問它,狗又拍動了尾巴。

  馬蒂想到這是她一個多月以來第一次開口說話。

  他們來到了沙漠的邊緣。眼前是無盡的黃沙滾滾,背後是紅棕色的短草原。很顯然耶穌還要往前走。不可知的茫茫前途,沒有生機的沙漠,但是馬蒂並不懼怕,她相信耶穌,已經把自己的方向交給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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