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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最美的祝福

  摘一朵花盆裡的茉莉花,戴在樂睇的頭上。樂睇只是個不到一歲的小嬰兒,頭髮還太稀軟,戴不上花,所以小梅就把茉莉插進自己的髮鬢。

  「香不香,你聞聞看?」小梅問樂睇,偏頭將鬢角的茉莉花迎向樂睇。

  「咿——咿。」樂睇說。

  那是螞蟻的意思,樂睇很喜歡這個發音。

  小梅從髮鬢上拿出茉莉花,仔細地看,上面真的有一隻紅色的小螞蟻。小梅於是把花朵拋回到花盆裡。

  暖洋洋的初夏時分,小梅抱著樂睇,坐在娘家裡的花臺上。她們剛才玩罷了秋千,現在母女倆都很滿足地享受著陽光。

  娘家的院子很大,庭院週邊種了一圈檳榔樹。高高的檳榔樹影,在一層層更高的水泥叢林包圍下,變得瘦小了,在落塵中顯不出綠意。

  小梅和樂睇趴在地上,找到了一排紅色的螞蟻。它們從大門外穿縫而入,爬越寬敞的前庭,蜿蜒地向後院而去。好長的一排螞蟻,在陽光中踩著忙碌的步伐,有些合力扛著小蟲,有的獨力頂著一個透明的蟲卵。其中還有體形巨大的兵蟻,來回穿梭在隊伍中,保持蟻行的秩序。

  「咿!」樂睇高興地尖叫了。

  「對,螞蟻。」小梅抱著樂睇在草地上坐下,她也開始覺得有趣了。她柔聲在樂睇耳邊說:「這些是工蟻。工蟻的一生都在工作。它們做什麼呢?找食物啊。每天都爬來爬去,把可以吃的東西都搬回巢裡,存起來,再出去找,再存起來。這樣它們才不會挨餓。它們要喂小螞蟻。小螞蟻也都是工蟻,被喂大了以後,就一起工作,再養新的小螞蟻。什麼?你問它們會不會無聊?那也沒有辦法,全部的螞蟻都是這樣啊。

  「有的地方食物很多,螞蟻就排成一排來搬了。螞蟻都很聽話,因為他們是螞蟻。有的螞蟻很勇敢,敢一隻爬到很遠的地方,要找更多的食物。它爬得太遠了,爬到別的螞蟻窩去搬別人的食物去了,就被關起來。其實它很可憐,它只是想要搬多一點食物回到窩裡。螞蟻看到食物就要搬,為什麼呢?因為它就是被訓練成搬食物的工蟻啊。媽媽告訴你,世界上沒有真正壞的螞蟻……」

  停了一下,小梅又說:「有的螞蟻受了傷,怎麼辦呢?就住在螞蟻醫院裡,等病治好。病會不會好呢?媽媽也不知道耶。樂睇知不知道呢?」

  樂睇當然沒有答話。她只是個小嬰兒,世界對她來說,是一個光怪陸離的大房間,從小嬰兒的眼睛看出去,沒有參與感,只有旁觀者的驚奇,驚奇。樂睇尖聲叫著。她所看到草叢中的螞蟻群太有趣,太可愛了,樂睇非常開心。

  對了,樂睇,人生是一場快樂的注視和諦聽,多麼希望真的是這樣。小梅親吻樂睇的臉頰,輕輕地這麼說。知道嗎?樂睇,你的名字,是一個最美的祝福,來自一個最美的人。

  小梅抱著樂睇回到秋千上。太陽快下山了,一陣陣晚風送來了怡人的清涼。

  一路攀升到達天庭

  馬蒂在小湖邊洗澡並洗衣服。很美的淡水小湖,令人難以置信地出現在靠海的岩質幹地上,可能是湧泉造成的吧。湖底長滿了筆直成尖塔狀的綠絨植物,從湖面上望下去,就像是鳥瞰一整片沉入湖底的棕樹林。馬蒂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裸體,飛行在棕樹林梢。她瘦了一些,全身曬脫幾次皮後,呈現著均勻的亮褐色。她已經獨自在西薩平原旅行了四十一天。

  馬蒂的身邊有一個安靜的安坦德羅人。她並不閃避他,因為左近不遠還有幾個安坦德羅男女,也都脫光了衣服,用這湖水擦洗身體。他們用勺子舀起水沖洗,並不直接跳入湖中,也許湖裡住著什麼不可侵犯的生物吧,所以馬蒂依樣舀水潑洗身體。

  安坦德羅人竊竊私語著,但一與馬蒂的眼光接觸,他們就又害羞地轉開頭。馬蒂和他們完全地語言不通,雙方只有靠著天賦的善意互相觀望。其實馬蒂越來越發現到交談純屬多餘。要用多少詞彙,才能取代一個友善的注視?現在她對身邊的安坦德羅人笑笑,用灰袍子擦乾身體,再穿衣服。她先穿上兩層自己從城市帶來的襯衫,再裹上袍子。已經是深秋時分,平原上刮來的大風漸漸令人難以忍受。

  馬蒂把肥皂用油紙裹起收回背包中,她取出水壺灌進淡水。一陣風飆來,將背包中的物品吹散四處,身邊的安坦德羅人伶俐地淩空接住了馬蒂的小筆記本,又陪馬蒂匆忙撿拾,但還是有一支筆和一卷衛生紙滾入湖中。

  馬蒂正忙著把東西塞回背包裡,一抬頭,看見那安坦德羅人皺著眉,盯著他手中的小筆記本,臉上有迷惘之色。馬蒂接過來一看,是那張夾在透明塑膠頁中的耶穌照片。

  「你,認識他嗎?」馬蒂用眼神詢問。

  語言並不重要,他們雙方都瞭解。安坦德羅人抬起頭,說:「耶穌。」

  而他用的是非常不標準,但是清楚的法文。

  「他在哪裡?」馬蒂問。

  安坦德羅人用筆直的手指向一方。離他們不遠處,那個方向只有碧綠的海。

  碧綠的海,海上有白色的浪花拍擊著陡峭的岩岸,一來一往,偶爾有拍得太高的浪頭,整個襲上了近海的一個礁岩小島,在島上迸碎成千道白瀑。馬蒂坐看海潮,她想,總有一天這海浪會把礁岩小島磨蝕光,大約要一百萬年吧。一百萬年以後,不知道是誰會親眼目送這小島的海葬。

  馬蒂坐在海岸上。粗糙的岩岸離海平面有幾尺的落差,她不禁走到岸邊朝下探視,下麵是獰惡的礁石,和洶湧的海水,左邊是蜿蜒荒涼的海岸線,右邊是隆起的礁質山崖,沒有人,連生物都沒有。她回望不遠處的淡水湖邊,安坦德羅人也走光了,在這海邊生存而且呼吸的,就只有她了,她不能明白那安坦德羅人為什麼說耶穌在這邊。是誤聽嗎?又不可能。海風吹得她全身戰慄,馬蒂坐下,撩起袍子的下擺,開始捉蝨子。

  其實馬蒂的布袍上並沒有蝨子,一切都因為莽原裡長的一種極難纏的植物,呈細鉛筆狀迎風招展,只要人獸經過,它那像米粒一樣大小的種子就附著上身,甩也甩不掉。頭鈍尾尖的種子,底側有幾根堅硬如針的細芒,整個種子的外形完全像一隻蝨子,用腳爪一樣的細芒頑固地攫住衣擺,有時手一拂過,刺得馬蒂驚跳起來,刺傷處隨即血絲長流。馬蒂每天都得在日落前,仔細抓淨這些蝨子,夜裡才不至於如臥針氈。

  抓了一會兒,又從袋中掏出乾糧吃,馬蒂大致感到很悠閒了,她哼起歌來。面對著海,正是瑰麗的日落時分,沒有了手錶的馬蒂想到,假使一個人不看表也不看方位,將如何分辨出日落和黎明?

  真的分不出來。眼前的海平面,被曙光一樣的夕陽映照成柔和的玫瑰紅色,一整片燦爛的玫瑰海洋中猛凸出一根黑戟,那是一道黑影,從海面上矗立正好像匕首一樣戳進了落陽的心臟。馬蒂眯起眼睛,逆著刺眼的夕照,一直到那黑影攀爬上岸,走近她的眼前,馬蒂才看出這個人,赤裸著全身,正是照片裡的耶穌。

  比印象中年輕健壯,耶穌從她身邊走過。雖然沒有穿著那件灰色袍子,馬蒂還是一眼就肯定這是耶穌。他的發須削短了些,眉目爽朗。親眼目睹之後馬蒂吃驚得說不出話來。這耶穌,簡直就是海安的翻版,荒漠裡的褐色版本。

  耶穌從馬蒂的身邊走過,對於馬蒂,他完全地視若無睹。

  好像馬蒂是一顆存在於海岸邊已經有千萬年的石頭,耶穌與她擦肩而過,既不避開她,也不望向她。耶穌走到一塊岩石後頭,找出他的灰色袍子和草鞋穿上,背起一隻灰布的褡褳,離開海岸。

  為什麼呢?馬蒂也說不上來。沒有開口叫喚耶穌,可能是因為太靜了,靜得她無能突圍。耶穌的眼神、身姿、腳步都是這麼無比奇異的寧靜,像是被一團異質的空氣籠罩,她感覺到了緘默的必要。

  同時又因為太吵了,吵得她無法發聲。這耶穌走向遠方的一排足跡,很奇怪在馬蒂看起來像是唱片上的鑽石針尖,一路刮擦過大地,發出太吵的,沒有人類能聽得見的高音。

  馬蒂爬起來,用雙肩背起背包,遠遠地跟隨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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