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傷心咖啡店之歌 | 上頁 下頁
五四


  明子轉過來面對她,美得叫人陶醉的雙眼一眨也不眨。

  「我不知道他在哪裡。」明子偏著頭陷入不快樂的回想,「我也很多天沒有見到海安了。你知道海安在哪裡嗎?」

  馬蒂當然不知道。沒有工作,沒有親人,仿佛跟全世界都沒有關係的海安,是一座失去相對地標的孤島,茫茫大海中,他並不留痕跡讓別人捕捉。海安在哪裡?這是她們兩人原本就不該互相提出的問題。

  左邊的牆上一面落地鏡子,映照出她們兩人的身影;右邊不遠,又是一面大鏡子,兩面鏡子夾照之下,反射出千千萬萬個馬蒂與明子,都默默坐著,那視覺上的情境與她們心裡的感受一樣虛幻。剛從群情沸騰的示威活動中走來的馬蒂,如同進入一個異時空的坑穴。在這裡,世界變得很遙遠,遙遠又不真實,世界變成一場夢,坐在這裡的她們是被夢著的情節。

  黯淡的夜,馬蒂與明子就這樣無言並坐,不知道該談什麼,不知道該等什麼。

  「現在的海安,也許也看著星星吧?」馬蒂輕輕說。

  「你是傷心咖啡店的人?」

  「海安跟你提過我們?」

  「他很少提,幾乎從來不提。關於我,海安也不可能向你們提起的吧?」

  「我知道你叫明子。你從……北方來,你來找海安。」

  明子不再說話。馬蒂靠著床墊,累了,上了一天的班,耗盡了她一個女子的體力,她睡著了,進入屬於她的夢境。

  明子這一生從來沒有上過班,她的上一輩、上上輩,甚至她的全部的族人,都不曾上過班。生活對於明子來說,就是生活,關於昨夜之前和明晨之後的生計,都是太遙遠的事情。

  來自北方的明子,已經習慣了這樣吹著風的寒夜,甚至再更冷一點,如果能再冷一點,冷到降下雪花,明子也許會快樂一些。自從在冰天雪地的北國裡遺忘了她的往事,明子就愛上了雪。

  因為在雪境中,明子可以忘記她在南方的家鄉。

  多年以前,當明子還不叫做明子的時候,她的族人叫她克魯娜。那時,家在溫暖的臺灣,多雨的山上。那裡所住的人,不是臺灣人,也並非外省客,他們早在歷史之前就東遷到這個島上,群聚成自己的部落。

  明子的部落在南投縣深山重嶺之間。這個部落很小,只有上千個人口。與其他原住民不同的是,這個部落的人膚色白皙,身材纖長,還長著令人驚喜的美麗眼睛。

  傳說中,一百多年前,來自歐洲的傳教士曾經來到這個部落,他們沒有傳佈出宗教王國,卻遺留下了白人的血統。這個說法並不可考,可以確定的是,傳教士在一百年後真的又造訪這個村落,建造了一座小小的教堂,還成立了一個簡單的基金會。

  基金會每年資助幾個幸運的孩子,到山下的教會學校接受教育。全部落最美麗的花朵明子,成了第一批受惠的孩子。那所教會學校位居台中市,是一所典型的貴族中學,非常貧窮、一切依賴公費的明子,生活在來自富貴家庭的嬌嬌女中,又承受著別人眼中非我族類的壓力,她恨那六年的學生經驗,卻愛上了上層社會的生活方式。

  貴族學校教養出明子舉手投足間的貴族氣派,畢業當時,她的容貌儀態已經超乎一般人的夢想。明子並沒有回到部落,她搭上了一架華航的飛機,到了日本。日本人說,她的美麗令日月星辰失色,所以他們為她取了名字叫做明子。

  明子的族人很失望,他們所鍾愛的克魯娜終於沒有再回來。

  明子的族人依照早年的哲學,過著早年的生活。這種生活持續了很久,直到他們發現山下發展出了另一種世界。山下的世界裡,每一個人都像皈依宗教一樣,將自己奉獻給一種特定的工作與身份,他們活在那種工作與身份中,日日賺錢,時時計較,自強不息。

  多麼奇怪的邏輯!當露珠在陽光裡蒸發時,不正是徜徉漫步的美妙時刻?當太陽落到山巔之際,人們不該趁著此時凝望夕色沉思?勞動與工作,不就是為了吃飽?既然吃飽了,那還有多重要的事情,來打斷飽餐後的歌詠與飲酒狂歡?如果吃飽而不快樂,那是多麼愚蠢和不幸?

  這些想法,很快地遭受到打擊。明子的族人發現,他們的山頭正被水泥建築侵襲,原本的種植與打獵空間越來越少,喂飽自己後,他們卻尷尬地拿不出錢幣來買雜貨店中出售的紅標米酒,而山下卻盛產錢幣。於是壯丁下山,做粗重工作,女孩下山,抹粉賣笑。

  山下的世界給了他們錢幣,卻給不起夕陽時分的歡笑與安寧。族人們最後多半又回到了山上。他們的世界與山下越離越遠,那不是他們血液中的野性所可能參與的生活。族人變得更愛喝酒,他們用各種方法賒帳買酒,再用酒醉來回憶他們所無法回復的野蠻年代。他們下不了山,克魯娜回不了家。

  明子的族人漸漸忘記了他們的克魯娜,只有當他們看到樹上結著乳白色的克魯娜花時,才會仿佛回想著這個美麗的女孩。克魯娜花非常芳香,清晨開放時,那馥鬱的香氣可以隨著雲霧籠罩整個山頭,於是整座山都變成了花瓣之中的神秘宮殿。這種花山下也有,平地人稱它梔子花。

  平地人喜歡把梔子花摘下,漂在一碗清水中,用花死之前吐放的濃烈芬芳沾染四周,山上的人不這樣做,他們寧願把克魯娜花留在樹上。

  在寒冷的北國裡,明子用她中學時的女同學所不應該知道的方法,得到了她在中學時所夢想的富貴生活。明子早就忘了山上的家鄉,她願意永遠不要再想起,她願意永遠也不要回到這溫暖的南方。

  但是她回來了,為著追尋海安的足跡,而海安卻是一座可望不可即的孤島。也許世界真的只是一場夢,人只是被夢見的不由自主的佈景,情節的發展並沒有道理可言,只能隨它,由它,直到夢醒。

  馬蒂從夢裡驚醒了,看見落地窗前黑暗的天幕,明子還坐在身邊。她的肌膚在夜色裡呈現一種沒有生命的、玉一樣的光澤。現在她轉頭看著馬蒂,她美麗的雙瞳裡,也是沒有生命一般,星星也似的光芒。

  「我聽說,海安最近不太好。」馬蒂沉醉在明子眼裡深邃的星光。

  「他很痛苦。」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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