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傷心咖啡店之歌 | 上頁 下頁
一三


  穿過景美橋,沿著羅斯福路慢慢地望北而行。整條羅斯福路被捷運工程開膛剖肚,用鐵皮圍籬在路中隔出工作區。馬蒂走來一路,看到有的圍籬是鐵灰色的波浪板,有的漆了深淺不一的綠樹剪影,有的是藍底白雲圖樣,上面用噴漆寫著:「忍一時的不便,換美好的明天」,「明天會更好」。鐵籬裡面,處處可見墳一樣的土堆,一捆捆鋼筋,工字鋼梁、怪手、吊車,很奇怪的是沒有看見任何動工。馬蒂回想,也不記得看過哪一處的捷運工程動工中的景象,大都只是用鐵籬在馬路上圍出它的佔領區,鐵籬外是頓失幅員的路面和更加壅塞困頓的交通。

  走到公館,吃了一碗蚵仔麵線,轉走新生南路,路左岸是一連串的書店,右岸則是一整排木麻黃,陽光破雲而出,馬蒂開始滲汗覺得燥熱了。前方不遠,是新開放的大安公園,馬蒂從靠南的入口走進公園。

  公園的土地大半還很荒涼,新植的稀薄的草皮上,是一株株弱不禁風的小樹,視野反倒開闊不少。又是一個明天會更好的公共建設。馬蒂爬上靠近新生南路的土坡席地坐下。

  今天並不是假日,公園裡的遊人,幾乎全是特別年輕的和特別老的人,居間的,大約都忙著在營生吧?馬蒂目前例外。她看著坡下的人們,大都很馴良地沿著碎石小路緩步而行,就是走著,好像埋首前行就是到大安公園一游的至高目的。馬蒂不能不聯想到監獄裡放風的囚犯,在天空與泥土之間的自由行動,由於重重的壓迫限制,被制約到只剩下走路,走路。這一天的天空並不藍,就如往常一樣,反而是新生南路上的臺北市長選舉旗幟,遍地觸目的豔藍。

  不記得是哪一個詩人寫下的句子了:因為很傷心,所以只好專心做一個臺北人……馬蒂覺得這句子對於大安公園的遊客倒是很貼切。晚風柔軟地拂過,馬蒂想念起傷心咖啡店。

  她打開提包一看,上星期小葉送的綠白Y香煙,一直還留在袋中,這期間她曾在一個深夜裡又抽掉了一根,還剩下大半包。馬蒂想點燃一根,迎風吸煙的滋味想來不壞,但拿起打火機後她又感到拘謹了,好像原本埋首而行的遊客們此時都眾目睽睽批判性地看著她。馬蒂這才瞭解到,對於初嘗煙味的人來說,困難之處不在吸煙入喉,而在點煙的動作。馬蒂將煙收回提包,走下土坡。

  在公園門口的超商裡,馬蒂買了一包同牌香煙。想了一想,索性又買了一張印有紫色玫瑰花樣的包裝紙,向超商小弟借了剪刀膠帶,把香煙包成了一隻美麗的紫色小包裹。

  搭計程車來到河邊的夜市,已經是華燈初上的時分。下了車,馬蒂並沒有看到期望中的、海水一樣藍的招牌燈光,傷心咖啡店的未著燈的店招,隱晦在夜市邊緣的招牌叢林間,那麼渺小、寂靜。馬蒂心想不好,該不會是今天不營業吧?她來到店門前倚門而望。

  透過玻璃門,可以看到裡面昏黃流轉的燈光和隱約晃動的人影。就算看不見任何景象,馬蒂也知道咖啡店裡面很熱鬧,因為隆隆的音樂聲,正抑揚有致地振動著玻璃幕,傳導到她憑門的雙手上。馬蒂推門,才發現門是鎖上的。

  有一些失望,馬蒂像是個撒賴的小孩,把鼻端貼在玻璃幕上,睜大眼向裡張望。等到適應了店內的昏暗,她才逐漸看清楚裡面的情景。看起來咖啡店真的沒有營業,就著吧台前小舞池上每三四秒燎朗一次的投射燈光,馬蒂看到小葉、藤條、素園的身影,他們看起來都醉了,而且還相當醉,肢體動作幅度都很大,喧鬧聲也隱約可聞。她仿佛看到小葉與素園互相投擲著像是爆米花一樣的東西。馬蒂偏過頭想看得更清楚一點,就在此時她被眼前一幢白色的巨大人影驚得往後一退。

  那是吉兒,穿著白色短俏小可愛與緊身牛仔褲的吉兒,不知何時悄悄地欺身向前,望著門外,與馬蒂就隔著一扇玻璃。她看起來那麼蒼白的臉正對著馬蒂,斜斜上翹的漂亮雙眼逼視馬蒂一兩秒,做了一個瞟向天空的不可置信的表情。她從裡面拉開了門。看到她開門時微微的躓頓,馬蒂想她也醉了。

  「我們今天不營業喔。」吉兒偏著臉一手擋著門縫,全然地拒人於千里之外。

  「看得出來,我只是來找人。」

  「跟你說,海安今—天—沒—空!」

  「不不,我不是找海安,我找小葉。」

  「也沒空。」

  「那麼請你幫我把這個包裹交給小葉,幫我跟他說馬蒂謝謝他。」

  「OK。」吉兒收下包裹,砰然關上門,迅雷不及掩耳。

  之後吉兒又隔著玻璃繼續與馬蒂對視。這樣的不友善完全令人無法置信,馬蒂反而不願落荒而逃,她退後兩步還坦然看著店門,就看見吉兒的背後走上來一個人。吉兒的身材已是相當高挑,大約接近一米七,但這人比吉兒還要高過大半個頭,他很自然地將手臂擱在吉兒半裸的肩膀上,冰霜一樣的吉兒卻更自然地承受了,甚至她的臉頰還微微地親近向這臂膀。

  如同海是藍的,雪是冰的,這些馬蒂閉著眼也不用懷疑,眼前的這個人,一定是海安。

  這個人,海安,他的容貌完全超乎馬蒂對一個東方男子的想像。上帝捏造這形體之時一定耗盡了他對人間的眷戀。眼前的海安之美,不只在那勻秀舒展的眉眼鼻唇,還在那顧盼之間流露的颯爽之色。從他走來的姿態,馬蒂知道海安一點兒也沒醉,而且冷靜,冷靜至極,他淺呷手上一杯透明色的液體,毫無表情地向外眺望,那眼神淩越過馬蒂,遠遠地射向她背後的夕陽。

  馬蒂走了。她很失望。

  這一天看到的海安令馬蒂失望。她所終於看到的這個人,太過度俊美了,俊美得讓人相信,他的心智或靈魂一定相對的不夠健壯。否則,這個世界還有情理可言嗎?馬蒂知道她淪於一般人忌才妒秀、自憐自傷的情緒了。但她必須這麼想,才能揮除那烙在腦海中,她其實一點也不認識的,人們稱之為膚淺的皮毛的印象。

  黑夜降臨了,是回家的時候。想到家,馬蒂心情與腳步變得沉重。她只是一個客宿娘家的失婚失業女人,所有的財產總值六萬元,穿著大學時代的舊衣裳和向阿姨借來的便鞋,她的頹廢的頭髮,早在半年多前就該去重新剪燙了。謝謝這深沉的夜色,讓她在光鮮的人群中得以隱蔽。馬蒂在河堤上的水泥石墩坐下,迎風點燃了一根香煙。黑暗中,非常,非常地不快樂了起來。

  盈淚欲滴的心

  馬蒂在電腦裡找到了一支理財用的小軟體,她瞄了一眼四周,暫時不會有人來打攪,於是就大膽地操作起指令欄。

  目前所有的財產共四萬四千元,為了這個新工作,她大手筆地買了一些上班套裝,兩雙鞋,一個仿皮背包,還將失去鬈度的長髮剪了個多層次的飄逸髮型。在現有財產之下,她又按鍵填了一年度的收支預算表,每個月稅後收入兩萬七千元,扣除一萬元的生活花用,那麼一年後就可以累積出二十萬元的財富。慢著,還要扣除掉每個月給爸爸的錢,或者如果搬出去住了,就還必須負擔一筆可觀的房租,還有意外的醫療或公關費還沒考慮進去……想得越深,問題就越加複雜。

  劉姐的臉在電腦旁出現,馬蒂連忙按鍵跳出軟體。劉姐笑盈盈地在馬蒂桌上擺了一大疊卷宗。

  「不好意思啊,馬蒂,都一個禮拜了才整理出來。這些舊檔案,從上一個秘書走後就沒有人弄得清楚,真糟糕。」

  「哪裡,我還要謝謝你呢,這本來就應該是我分內的工作,多虧你幫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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