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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他的目光掠過伊楠光潔、歡欣的臉龐,她笑容裡的燦爛和毫無保留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

  儘管沒有任何約定,但梁鐘鳴每次來C市,都會抽空與伊楠見面。

  仍然是熱鬧紛飛的大排檔,仍然是漫無目的的閒聊,不見得愛吃,他只是喜歡看她神采飛揚地說話,每一次,都是種享受,是緊張勞碌之後的徹底放鬆。

  有時,他臨時脫不開身,也會派馮奕先去接她,然後送到指定的地點——大都是些普通的餐飲店,然後給她點上滿滿一桌菜,陪她聊上一會兒。等梁鐘鳴到了,他遂自覺地離開,即使受到力邀,他都不會留下來與他們一起用餐。久而久之,伊楠知道了他是個極為識趣的人。

  看著桌上琳琅滿目的食物,伊楠會半開玩笑地問梁鐘鳴:「你把我當成什麼了,非洲難民?」

  梁鐘鳴認真地思索,然後笑著回答:「不,一個小妹妹。」

  每逢此時,伊楠就會撇嘴,他又在自己面前「以老賣老」了。

  偶爾,他們也會聊起遠在異國的許志遠,梁鐘鳴的語氣總是淡淡的,但又不乏愛護之意。

  「他很好,去了那邊後,人也開朗了許多,參加了不少活動,滑雪、賽車,都愛去嘗試……他最近正在籌備一個畫展,要我們年底都過去捧場呢!」說完,目光又有意無意地在伊楠臉上飄過,似在觀察著什麼。

  伊楠倒是真心替他高興,「是嗎?他真是越來越厲害了!搞不好,將來又是一個梵·高!」

  她繪畫方面的知識實在有限,但記得許志遠喜歡梵·高。

  有一次,她突然好奇地問他,為什麼他跟志遠不是一個姓,明明是親兄弟!

  梁鐘鳴的臉上頓時有輕微的尷尬,雖轉瞬即逝,卻被伊楠看在眼裡。

  「我隨父親的姓,志遠隨母親的。」他很淡漠地做了解釋,臉色卻有些陰沉,低頭,默默啜了一口咖啡。

  伊楠迅速吐了吐舌頭,感覺自己問得有點兒唐突。可是沒辦法,她平時是隨意慣了的,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不過,大多數時候兩人的交流還是很愉快的。梁鐘鳴最喜歡聽伊楠講學校的趣聞逸事,碰巧她提到的老師正是他也認得的,便會適時做一些補充。有時,伊楠還會帶一些集體照給他欣賞,讓他辨認他認識的老師,他找得認真仔細,當準確無誤地認出來時兩人會像撿到寶一樣開心。接著,他又會感歎:「老了,都老了。」

  是啊,他自己不也正逐漸步入不惑之年嗎?

  到了他這個年紀,幾乎沒有什麼可以再在心頭掀起波瀾。對於伊楠,他也僅是懷著寵溺和憐憫。他曾答應過志遠照顧她,既然有此機緣,他也不介意把這種關係維持下去,雖然有一點,連他自己都不敢承認,那就是他貪戀伊楠那陽光一樣明媚的笑顏。那樣的笑容,他在風華正茂之時,曾經在另外一個女孩子身上領略過,癡迷過,也失落過。他沒有弟弟那樣的執著和勇氣,甚至連爭取一下的想法都不曾有過,因為他始終保持清醒,明白自己的位置和職責。

  如今,他看著她,心底總能被撩撥起一縷若有若無的蕩漾心緒,那感覺與愛無關,卻同樣溫暖和煦,提醒著他,原來他也年輕過。

  伊楠一直不明白,那時的梁鐘鳴是怎麼看自己的。後來,她曾問過他,而他總是浮現出最柔和的微笑,撫摩著她的發頂,「你就是個孩子。」

  她有些喪氣,卻無法否認,她自己最開始不也一直拿他當半個長輩一樣敬重的嗎?

  從小到大,伊楠並不缺愛,可她缺少一個能聽懂她說話的人,在她困惑的時候給予指點,在她偶爾沮喪的時候給予鼓勵,不指責她的幼稚狂妄,也不打擊她的意氣風發。梁鐘鳴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

  伊楠喜歡向他訴說自己的那些瑣碎的煩惱,然後聽他給出建議。他的意見總是條理清晰,分析問題也一針見血,他的智慧令伊楠訝異,也由衷地欽佩。當然,這種景仰與愛無關。

  愛是什麼?對那時的伊楠來說,愛是第一眼時就能許定的鍾情,是想到對方就滿身戰慄的悸動,是奔騰的激流,是燃燒的火焰。

  可是梁鐘鳴給她的感覺永遠是安寧平和的,他是一塊溫潤的玉,一潭寧靜的水。他對她,是一個特殊的個體,介於長輩與朋友之間。

  一度,她曾在心裡用「忘年交」這個詞來形容兩人的關係。連梁鐘鳴自己都說,以他的年紀,做她的叔叔都綽綽有餘了。但伊楠很快就把「忘年交」這個詞否定了,因為她不喜歡聽他說自己老,事實上他也並不老。他所謂的老,是比照著她說的,他越說自己老,就越顯得伊楠年輕幼稚,這不是她期望的。

  伊楠一直努力為兩人之間這種雲淡風輕的「友誼」找一種合理的解釋。直到有一天,在書上讀到一句「君子之交淡如水」,她豁然開朗,將這句引為經典。

  君子之交淡如水,這不正是她跟梁鐘鳴最貼切的寫照嗎?沒有名利的交換,更不涉及欲望,他們的友誼甚至比清水還清,伊楠堅信這種友誼能長遠地延續下去。

  年輕而未經涉世的女孩兒,總希望能有這樣一份特殊且純淨的秘密,來滿足她的憧憬。她為此還自鳴得意過好一陣。

  是從什麼時候起,她跟梁鐘鳴之間的感情潛移默化地發生了變化呢?

  臨近畢業,同學們都陷入了找工作的瘋狂之中。伊楠也希望能留在C市,再怎麼說這裡也是省城,有小城鎮無法媲美的各種機會。

  梁鐘鳴曾婉轉地問過伊楠是否需要他的幫忙,伊楠一口拒絕了。這並非是清高,她只是天真地認為,如果自己接受了對方的好意,那麼好不容易維持到現在的友誼就會蒙上塵埃,不再純潔。

  她實習的那家公司雖好,但因為只是一個辦事處,又非總部的重要支柱,便好似一潭死水,太過風平浪靜了,時光在這裡總有凝滯住的感覺。當然,在這裡養老是很不錯的,只是對伊楠這樣剛踏出校門,正摩拳擦掌準備有番作為的年輕人來說,實在不是很適合。

  她跟同學一起進入了人才市場洶湧的滔滔洪流中。幾經翻騰、滌蕩,她終於如願找到工作,在一家新興的生產型企業裡做工程部助理。

  畢業後,伊楠又與幾個要好的同學合租了一間房,熱熱鬧鬧地住著,仿佛只是從一間宿舍挪到了另一間。當然,這一間明顯要自由得多,再沒有宿舍老師的管頭管腳。

  新環境和新工作令伊楠振奮不已。更讓她激動的是,從今以後,她再也不用向家裡、向母親伸手要錢了,相反,她還可以給爺爺奶奶錢。

  第一次領工資時,儘管錢沒多少,她還是豪邁地請了一次客,請客的對象自然是梁鐘鳴。

  在包廂柔和的橙黃色燈光下,服務生給他們開了一瓶香檳。梁鐘鳴望著伊楠閃亮的雙眸和紅撲撲的臉蛋,微笑著道:「嗯,能賺錢了,是大人了。」

  他上午剛到C市,開了一整天的會,此時連笑容也略帶疲倦,但心情是輕鬆的。

  以往一起吃飯,每次理所當然都是梁鐘鳴埋單。而這一次,伊楠揚言她來,頗有些揚眉吐氣之感。

  伊楠心滿意足地嗅了嗅杯中的美酒,一臉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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