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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他想了想,才道:"也好。"他頓了頓,才慢慢道:"在七院。"

  七院是精神病院!我吃了一驚,道:"他瘋了?"

  他點點頭,道:"溫建國的精神狀況很不穩定,什麼都想不起來。你去看看他也好,可能對案情有幫助。"

  送走了他,我才發現背上都是汗水,襯衫都已經濕透了。走到辦公室門口,就聽見文旦在大聲說:"'再見'的意思就是以後還要來。"大概還在說我的事,我一推門,他登時閉上了嘴,另外幾個人也馬上做自己的事,故意裝出一副沒事人的樣子。

  我剛坐下,門又被推開了,老總探進頭來,看了看,對我道:"公安走了?"

  我連忙站起身,道:"走了。"

  "你過來一下。"

  一到老總的辦公室,我就發現李穎沒來。老總語重心長地臭駡了我一頓,然後讓我回去做事。大概的確有些發燒,我坐在老總跟前的時候,只覺人像是踩在棉花堆上一樣,軟軟的,一腳踩不到底。

  這一天不知怎麼過的,第二天一大早連鬧鐘也沒吵醒我。等我醒來,已經到了九點半。我勉強爬起來,掙扎著到附近的醫院看了看。量了下體溫,結果有三十九度。還好非典已經過去,不然單憑這個體溫,我就得被隔離起來。

  配了藥,在打點滴前,我先給老總打了個電話說明情況。聽老總的意思,似乎在責怪我不該生病。但已經到了這個份上,我也沒辦法。打完點滴,我幾乎是爬回家裡。一到家,就上床睡著了。人在他鄉,最怕的就是生病,躺在床上,真有種萬事皆休的感覺。腦子昏沉沉的一片,看出去,周圍的一切都象一張年深日久的底片,黑白反轉,而且變形得不象樣子。

  我躺在床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天花板。天花板很髒,在一角上有個蛛網,一隻小小的蜘蛛正在那兒爬來爬去,結成一張沾滿灰塵的網。現在天太冷了,蚊蟲什麼的都已絕跡,看著那個黑點在一個小小的圓形中移動,我突然覺得自己也象一隻蜘蛛,一隻永遠停留在想像中的夏天的蜘蛛。當夏天過去的時候,仍然徒勞地忙碌著,勉強果腹,以至於把這種辛勞當成了日常的事。這時我才想到,如果我老了,再做不動的時候,我該怎麼辦?我現在一沒積蓄,二沒房產,可以說,只要丟了工作,我馬上就得挨餓。

  胡亂想著這些,覺得一向蠻不講理的老總也有了幾分可愛,畢竟他給我的那些銀行發行的花紙還是可愛的。身體象灌了鉛似的沉重,漸漸地,我倒頭沉入了夢鄉。

  我看見自己站在一個空曠的街頭,風吹過,碎紙和灰塵漫天飛舞。那其實是小時候常見的場景,那時我住在湖南的一個小鎮子上,沒有幾個玩伴,經常一個人在滿是灰塵的街頭亂走。那時的牆上往往到處貼滿了紅色白色,寫滿墨字的紙,被雨打濕,又被風吹幹,成為幹硬的一片片,風一吹就從牆上剝落,嚓嚓作響。那時只有五六歲的我興高采烈地跑過橋,在那些迷宮一樣的小巷子裡跑來跑去,看著牆上到處畫著的那些變形人物,雖然讀不懂那些紙上寫滿的頗有海勒黑色幽默文風的宣告,但那些純線條的漫畫還是很喜歡看。

  那已經多久了?那時我幾歲?我忘了。太久遠的事,現在我已忘得乾乾淨淨,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幻影。我看到自己站在一堵牆上,依然紅潤的臉頰因為剛貼出的一張畫滿漫畫的紙而興奮得發紅,在一件寬大得不合身的骯髒衣服裡,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突然,我看到了在我背後,黑影象積水一樣正在漫上來。

  那些黑影像是無所不在,漫無邊際地在地上爬動,就象傾倒了大量的墨汁,正從河裡向岸上漫來。所到之處,草木枯黃,可是我卻站在牆邊,正為紙上的一個變形的老婦人而開心得咯咯直笑,那些黑影卻已經無聲無息的擴大,就象吸水性極好的宣紙上被倒上一滴墨汁的樣子。

  黑影已經吞沒了橋頭,仍以不可阻擋之勢向前,當移到電線杆時,那些黑影就更象生長極快的蘚類植物,無聲無息地,將一根木頭電線杆染成了黑色,然後又沿牆而上,從牆根,到牆頭,再從牆上爬過來。就如同夏日正午,在烈日下點燃一張白紙,看不到火光,只能看到這張白紙隨著一條線在變黑,扭屈,再被風撕碎。

  快逃啊。

  我對自己說,可是那個孩子的我仍然全神貫注於牆上,似乎一點也沒發現。而我儘管拼命感叫著,卻沒有一點聲音發出,似乎我自己也並不存在。

  那是我麼?

  我聽見了自己的喘息聲,空氣從鼻孔裡進入肺部,再從肺部擠回空氣,發出了一陣陣粗重的聲音,但那個孩子的我分明什麼都沒有聽見。我想沖過去對自己說,可是那咫尺距離卻如同千里之遙,不論我如何向前,總也到不了自己身邊。

  快逃吧。

  我說,自己卻仍然沒有聽到。我看到了那些黑影已成燎原之勢,浩浩蕩蕩地向前奔湧而來。儘管我並沒有站在高處,卻也可以看到了在這一片地方,那團黑色的影子正如水盆中滴入的一滴墨汁一樣湧向四周。

  快逃吧。

  我絕望地說。黑影已經彌漫於天際間,將一切都吞沒了,只有在那個孩子的我身邊才有一方圓圓的亮光,仿佛站在一口枯井裡,更可怕的是,儘管世界已變得全然異樣,可是那個自己卻仍然毫無覺察,還在看那些紅紙,臉上帶著天真的微笑。

  逃吧,快逃吧。

  我嘟囔著,但一如預料,什麼聲音也發不出。我抬起頭,看到天幕上已象深夜。但那又不是深夜,更像是用一塊厚重的黑布把一切都掩蓋起來,星月都不見蹤影,只有深邃無比的黑暗。

  終於,我猛地叫出聲來。

  這一聲喊叫讓我意識到那是個夢。可是睜開眼,我以為自己仍在夢裡,觸目仍是一片黑暗。但馬上知道那是因為天黑了,並不是還沉浸在噩夢中出不來。

  熱度已經退了,但嘴裡渴得象有火燒,而且也沒一點胃口,根本不想吃飯。我趿著鞋走到窗前,眼前好像仍然有過去的自己在閃過。那個穿著過於寬大的不合身衣服的自己,看著紅紙上寫著的"打倒"、"砸爛"字樣,帶著天真的微笑,已經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太多歲月了。太久了,這一切都已經模糊不可辨認,象一張因久存而失真的底片,黑白之間的界限也漸漸消失,成為灰濛濛一片。

  不知道在窗前站了多久,我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什麼時候哭,為了什麼哭,那些都不重要,也記不得了,外面這個黑暗的世界於我只是象一個陌生人,一個不懷好意的陌生人。

  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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