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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我還是不太明白。」譚功達坦率地看著辦事員,神色相當迷茫。

  「當然,開始的時候的確需要一些嚴格的訓練,我們有社員培訓部,還有農民夜校,他們負責具體的培訓。」

  「可是,」譚功達打斷了他的話,提出了另一個問題,「可是,你們又是如何進行分配的呢?」

  「我們目前所採取的是按勞計酬,民主評分制度,」小徐道,「每個生產隊和生產小組在收工前都會進行一次民主評議,由每位社員來陳述自己一天的工作,並申請自己應得的工分,最後再由記工員登記在冊。每一位公社社員都有資格對他進行質詢,並有權檢查他的勞動成果。你懂我意思嗎?社員本人也可以做出相應的答辯。所以,虛報成績多領工分的事情在花家舍還從未發生過。」

  「你們會派監督員嗎?」

  「每一個社員都是監督員。當然,要做到公平和誠實,公社社員應該有很高的道德感和集體榮譽感。關於這方面的情況,你可以去向『道德自律委員會』諮詢。」

  「假如……」

  「好了,時間不早了。我們四點鐘還得去會議室接待一個從古巴來的友好訪問團,」小徐站起來,看了看表,開始收拾桌上的文件,看樣子是準備離開了,「您是上級派來的巡視員,花家舍的具體情況不應由我在這裡囉裡囉唆向您和盤托出。你懂我意思嗎?您應當自己去調查研究,自己去看,然後,得出自己的結論。」

  臨走前,譚功達無意中提到,能否安排他與花家舍公社的郭從年書記見一面,因為他有一封重要的信件要當面交給他。

  小徐的神色顯得有點異樣,他頗為驚駭地看著對方,那眼神似乎在提醒譚功達:他所提出來的是一個十分無禮而非份的要求。

  「不可能。完全不可能。」小徐肯定地回答說,「郭書記有很嚴重的病,常年閉門不出。他很少到公社來辦公。如果你有什麼信件要轉給他,我可以替你效勞。」

  譚功達從黨委辦公室出來,順著山勢,由風雨長廊拾級而下,返回湖心小島。天空忽然下起雨來,雨點打在長廊兩側的樹木和菉竹叢中,打在池塘的睡蓮上,颯颯聲連成了一片。譚功達置身於風雨長廊之中,享受著長廊的保護,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心裡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恬靜。舉目四望,周遭看不到一個人。長廊的屋頂之下佈滿了密密麻麻的箭牌。有的箭牌上寫明瞭各家各戶的編號:大小不一,顏色各異;有的則指向兩側分列的公社機構。他隨便看了一下,就有公共食堂、劇場、保育院、剿絲五廠、醫務所、小學、中學、人民調解委員會、郵電所、供銷總社、剿絲三廠、種子站、農機站、敬老院、農民夜校、101、移風易俗辦公室……

  譚功達往前走了不到一百米,竟然看到了兩所剿絲廠的指示牌,他聯想到花家舍隨處可見的桑園,不難推測出蠶絲業在花家舍經濟佈局中,佔有何等重要的位置。而101這個數字,並未寫明任何機構,看上去多少有點神秘。按照譚功達多年的工作經驗,這似乎是一個需要保密的單位。

  長廊的拱頂上畫有俗豔的油畫和水彩畫。儘管每隔一段都會出現一幅毛澤東的草書書法,但譚功達很快發現,這些畫並不是普通的裝飾畫,而是有著十分明顯的科普功能。比如說,在題有「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的油畫中,畫的竟然是沼氣池的生產工藝圖。這毫無疑問地表明,在花家舍,沼氣的使用已經十分普遍。而在緊接著出現的一幅畫作中,則同時描繪了電的功能和危險,並形象地指明,一個人在不慎觸電之後,所應採取的急救程式。當然這些畫作經過了大膽的藝術抽象,如果不仔細欣賞,很難看出它隱含的意義。

  譚功達看見簷廊下還有一條扁長的木盒,透過螞蟻蛀蝕的外殼,隱約可以窺見裡面綠色和黃色的電線。這個發現也幫助譚功達解開了一個疑團:到了晚上,花家舍家家戶戶燈火通明,而全村卻看不到一個電線杆。

  雨下得正急。譚功達沿著臺階走到風雨長廊的盡頭,望著煙雨迷蒙的湖面。湖心小島和向陽旅館被水煙遮住了。他正想在長廊裡找個地方坐下來,等待雨停,在不經意中忽然看見自己的身邊有一個大石臼——那本是農民用來舂米用的,石臼裡擱著兩頂斗篷,三把雨傘。儘管陰雨淒風,光線暗淡,可譚功達還是看見了石臼外壁上用紅漆寫成的字跡:

  便民雨具,用後歸還。

  真是太奇妙了!花家舍的建造者們居然想到了湖心小島與長廊之間沒有遮蔽,事先在這裡備下了雨具!這麼一個很小的枝節,花家舍的人都考慮地如此周全,譚功達不禁對這個陌生之地肅然起敬。他隨手從石臼中取出一把雨傘,撐開它。傘骨傘柄都是新的,他立即聞到了一股清香的桐油味。聽著傘面上叮叮咚咚的雨聲,譚功達沿著棧橋往向陽旅館走去,心中仍然讚歎不已:這或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甚至比他所夢見的共產主義未來還要好!與這裡相比,梅城簡直不值一提。一想到自己作為一縣之長,竟然把那個地方弄得一團糟,自己還灰溜溜地下了台,心中不免感到深深的刺痛。同時,也有一種難以驅除的自慚形穢。

  向陽旅館早早地亮起了燈。駝背八斤坐在廚房的桌邊,一邊調著收音機,一邊「叭噠、叭噠」地抽著旱煙。收音機裡正在播送著一則新聞:外交部就印度軍隊侵入中國西藏西部地區向印度政府提出強烈抗議……看見譚功達進來,八斤就調低了收音機的音量,忙著去灶上給他盛飯。

  「小韶下午來過了。」八斤佝僂著背,笑著對他道,「她一直等你到四點半,像是有什麼話要對你說,後來眼看著天要下雨,這才走的。」

  譚功達從他手裡接過碗筷,正要吃,又聽見八斤嘴裡銜著煙袋杆,嘟嘟囔囔地道:「她給你捎來了一封信。噢,對了,假如你要給家裡或隨便什麼人寫信的話,只要把信封粘好,放在門外燕子窩旁邊的木頭信箱裡就可以了。不需要貼郵票,郵局每天都會派人來取的。」

  隨後,八斤就劇烈地咳嗽起來,把一口痰吐在廚房的地上,用腳擦去。一想到八斤總是光著腳,譚功達不由地一陣噁心。這個人無論在什麼時候,身上都有一股豬糞味。

  譚功達吃著飯,把那封信一把抓過來,扇了扇鼻前的熱風,仍舊放在桌子上。他實在太餓了,並不急於拆看。可他無意間瞥了一眼信封上那娟秀的字跡,頓時就嚇得面無人色。一口飯噎在嗓子裡,他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他偷偷地覷了八斤一眼。他正在那兒專心地擺弄那只收音機,收音機邊上還有一本打開的書。由於雷雨的關係,收音機的電波受到干擾,裡面傳出一片「滋滋啦啦」的蜂鳴聲,幾乎把播音員的聲音完全遮蓋住了。但譚功達依然能夠聽見自己的心臟「怦怦」的撞擊聲。

  原來是她!天哪,一定是她!

  這麼說,隔了八個多月,她竟然沒有被公安局捉住?佩佩。佩佩。

  譚功達的眼前忽然出現了這樣一幅畫面: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姚佩佩正在瓢潑大雨中狂奔。她像一隻兔子似的跳躍著,更像一個跨欄運動員,借著黑夜的掩護,逃向不知名的深山密林中。大批的公安隊員手裡牽著警犬,在她身後緊緊追趕,窗外的閃電似乎照亮了她那驚恐滿是污垢的臉。佩佩。佩佩。

  當時,譚功達的本能反應就是趕緊將這封信藏在自己的衣服口袋裡。可經驗和理智提醒他,絕對不能這麼做。他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隨手將信件遠遠地一推,似乎那是一封無關緊要的來信。可他怎麼也無法克制自己急促的呼吸,無法克制雙手的戰慄。牙床在碗邊不時磕碰著,突如其來的咳嗽把嘴裡的米粒噴得到處都是。他感到自己的臉上有熱淚滾落。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自己的內心;看到自己想盡一切辦法把她從頭腦裡驅除的無奈;看到他的所有的頹唐和掙扎:他是多麼地想她!

  駝背八斤正好奇地注視著自己,把手裡的書放下,寬厚的嘴唇再一次咧開。他笑著問道:「譚同志,你是被米飯噎著了?你應當吃得慢一點,噎不下不要硬噎,喝口水就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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