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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姑父愣了半晌,紅著臉道:「往哪裡送?那姓金的是托姓田的轉送的,何況那姓田的我們也不認識。」說到這裡,姑父把門掩了掩,頓了頓,又道:「那高郵的鹹鴨蛋,你姑媽早已送了一盒給肉聯廠的老孫頭了。那茅臺酒,我也已拆了封,嘗了一小口。再說了,人家送來的那些布料綢緞,你姑媽早已收拾妥當放在她箱子裡去了。她這個人,你也知道,東西收進去容易,要叫她拿出來,那就比登天還難。她剛剛發了這麼大的脾氣,怎麼好跟她開口?唉,那個姓金的到底是什麼人,你們究竟是怎麼認識的?」

  姚佩佩本來不想說,見姑父問起,心裡道:這事如果今天不說,爛在肚子裡也沒人知道。就把心一橫,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把金玉這個人的來歷,自己如何見到他,如何出現誤會,錢大鈞又如何順手牽羊,占了人家羊雜碎的便宜,從頭至尾,詳細地說了一遍。她原先以為姑父雖有寡人之疾,但總還是一個正直的人。在這個節骨眼上,也只有他能幫自己拿個主意了。

  姑父聽完了她的話,臉色變得十分曖昧,目光躲躲閃閃,半天才說:

  「佩佩,你桌上的這個泥人,倒是蠻好玩的哩,一看就知道是無錫惠山的名產,好手藝,好手藝。你瞧這眼睛,再瞧瞧這張嘴,果然是好手藝!」

  說完,站起來就要走。姚佩佩一把拽住了他:「姑爹,你說我現在應該怎麼辦?」姚佩佩眼巴巴地看著他,眼睛裡滿是哀求的表情。

  「啊,怎麼辦?怎麼辦呢?你說呢?我爐子上還燉著東西呢。你聞聞,這屋裡是什麼味道?什麼東西被燒糊了?噢,不行,我得去廚房看看。」

  8

  姚佩佩很快就提交了辭職報告。她的辭職信寫得十分沉痛、決絕。仿佛不僅是為了辭職,而是向整個世界告別。

  經過再三考慮,我認為自己不適合任何與人打交道的工作,甚至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姚佩佩寫道,不管尊敬的領導是否批准我的辭職,從今天下午兩點鐘算起,我將自動離職,並且不再承擔任何因辭職而造成的損失……她只花了不到一個小時就寫好了辭職信。在裝入信封之前,她又把甚至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一行字塗掉了。為了防止自己反悔,她決定立即動身,前往縣委辦公室,將它當面交給楊福妹。

  這天上午,楊副縣長恰好不在辦公室,因此,省掉了一番不必要的盤詰、慰留等等口舌。姚佩佩將辭職信擱在她辦公桌的玻璃板上,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她去了一趟圖書館,將所借的書籍都還了,臨出門,又把自己的借閱證撕成了碎片,扔在了門口的垃圾桶裡。除了自己的化妝品和洗漱用具之外,姚佩佩從辦公室惟一帶走的東西,就是趙煥章送給她的那盆墨蘭了。經她精心照料,墨蘭長得十分茁壯,自有一番挺拔與嫵媚。

  姑媽見佩佩不到三點就回到家中,手裡捧著一個花盆,倒也沒當一回事。自從昨天倆人大動肝火之後,她們還沒有說過一句話。進門時佩佩還是叫了她一聲「姑媽」,對方依舊不予理睬。

  隨後一連幾天,姑媽看到姚佩佩不再去縣裡上班,心裡就有些疑惑,可又礙著面子,不好親自張口去問她,就這樣一天天熬著。到了星期天,她再也熬不住了,就暗中慫恿姑父去探她口風。一聽說姚佩佩從縣裡辭了職,姑媽心裡也不由得嚇了一哆嗦!心裡想,這小蹄子跟我嘔了口氣,沒想到竟會這樣發狠,做出這樣荒唐的舉動來。心裡縱有一萬個不願意,也只好在那張老臉上擠出些許笑容來,主動找佩佩談心,給她賠不是。她罵自己是老不死的老糊塗,是吃狗屎長大的,求姚佩佩千萬可憐可憐她的貧老無依,不要因為自己一時滿嘴噴糞,而賭氣斷送自己錦繡前程……

  好話說了一大堆,姚佩佩的心變硬了,絲毫不領情。她說自己的辭職與姑媽無關,如果姑媽實在容不下她這個吃閒飯的,也要看在她死去爹娘的份上發發慈悲,給她寬限幾天。短則幾天,長則幾個星期,自己一旦找到事做,就會馬上從這兒搬出去的。如果姑媽現在就讓她走人,也沒關係,明天一早,她自當淨身出戶。姑媽一聽這話,想想自己也有滿腹的委屈,自輕自賤換來的卻是這麼一篇不近人情的瘋話,就知道佩佩這回是發了大願,動了鐵心,不由得哇哇大哭起來。佩佩倒也不去勸她,自己回到房中,把房門撞上,一頭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第二天上午,楊福妹親自趕了過來,給她帶了一網兜蘋果。照例是一番規勸。她說,如果佩佩不願意上調到省裡,也可暫時不去;如果不願意入黨,也可暫時留在黨外;如果她不願再做秘書一職,縣裡的崗位與單位她可以任意挑選:「你看這樣行不行,聽說,你和那個叫什麼羊雜碎的最要好了,把你們倆調到一起怎麼樣?」

  臨走時,她還告訴佩佩,錢縣長現在正忙得不可開交,過些日子等他得了空,會親自找她談話。她說姚佩佩是縣機關難得一見的人才:文章寫得好,辦事也認真。優點是謙虛,缺點是太謙虛。楊福妹走了之後,一連兩個星期,錢大鈞卻並未露面。姚佩佩便開始四處找事做。最後總算有一家棉紡廠答應要她,工資低得可憐,只有在機關時的一半,而且一個月倒有二十個夜班。她猶豫了好幾天,也只得硬著頭皮去報了到。

  在這期間,她甚至還大著膽子,偷偷地去了一次譚功達的家。經過這麼一番折騰,她的心反而平靜了下來。她只想與譚功達見個面,當面問他幾句話,至於問他什麼話,想了半天又覺得無從說起。就像是喉嚨裡卡了一根刺,不把它拔出來,一刻都不得安寧。她來到馮寡婦的住處,那房子已經像螻蟻駐空的龐然大物的骨架一般。

  幾個木匠正在屋頂上換椽子。一個戴草帽的泥瓦工在院外拌洋灰,他告訴姚佩佩,這房子正在大修,譚功達早就不在這兒住了。姚佩佩便問他知不知道譚功達搬哪兒去了,那人想了半天道:「聽說是在一個叫做胭脂井的地方。」

  姚佩佩知道胭脂井,當年她從梅城浴室辭了工,就流落在西津渡的胭脂井一帶,在一家賣絨線的鋪子裡呆了兩個月。說起來,那地方離大爸爸巷倒也不太遠,當中只隔著一條河和一個街心花園。

  她終於沒有去胭脂井找他。

  這天下午,姚佩佩剛從棉紡廠下班回家,就看見湯雅莉正坐在客廳裡,看著她笑。天氣已轉涼了,外面下著雨。

  「喲,紡織姑娘回來了!你怎麼淋得像個落湯雞似的?」雅莉道。

  佩佩笑道:「好好的大晴天,半路上忽然下起雨來。原來是湯副主任!難得有空光臨寒舍,蓬蓽生輝,蓬蓽生輝。」

  她已經知道湯雅莉升了縣委辦公室副主任。可一說「寒舍」二字,心裡就有些落寞。因為連這房子也是人家的。「寒舍」二字雖是自謙,可也不能隨便亂用。

  「你要再這樣開玩笑,我馬上就走。」湯雅莉假裝生氣地道。

  她今天穿了一件深綠色的大翻領襯衣,外罩一件白色的網眼馬甲,耳垂上還吊著一個假瑪瑙墜子,人顯得十分精神。

  「紡織廠怎麼樣?累不累?」雅莉問她。

  「我哪兒能跟你比?不過是靠自己的力氣吃飯罷了。」

  姚佩佩隨便說出的這句話,聽上去也大有問題。她說自己靠力氣吃飯,有些暗示對方仗勢升官,就近乎罵人了。好在湯雅莉沒有往心裡去。

  今天是中秋節,雅莉是專門來請佩佩吃飯的。她說在城西的桂花巷新開了一家館子,平常是不對外的,那兒的螃蟹年糕做得很不錯。她前幾天剛去過,巷子裡的桂花全都開了。

  兩個人坐在客廳裡說了一會閒話,等到雨一停,姚佩佩便辭別姑媽,跟著湯雅莉走了。臨走前,姑媽硬是將一把油紙傘塞到佩佩的手裡,笑道:「還是帶把傘吧,看這天,雨一會兒還得下。」說完,很不自然地在姚佩佩的肩上拍了拍。

  桂花巷的那個飯館位於城西的一個小山坡上。姚佩佩憑窗遠眺,可以看見梅城一帶黑黑的舊城牆。雨後的夕陽絢麗無比,烙鐵一般的火燒雲,中間夾雜著翡翠般的淺綠,把西山襯托得如墨如黛。成群的暮鴉在遠處的樹林上空盤旋,「嘎嘎」的叫著,把樹木的枝條都壓彎了。

  「怎麼會有這麼多的烏鴉?」姚佩佩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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