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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楊福妹說到這兒,會場上立刻爆發出一陣哄笑。楊福妹哽咽道:「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我那顆善良而純潔的心靈,留下了永遠無法癒合的巨大創傷。」接著,她又說起了另外一件事。

  有一天,她因手頭有一份重要的材料沒有處理完,晚上就自動到辦公室加班。快到十一點鐘的時候,正準備下樓回家,突然看見譚功達和一個「長得很像林黛玉」的人正從門裡出來,一時撞見了,十分尷尬。楊福妹雖然從來沒有結過婚,她看見那個像林黛玉的姑娘,臉色潮紅,嬌喘微微,憑本能一眼就能判斷出譚功達跟她一定在辦公室裡幹過什麼骯髒的勾當:「至於說,到底是什麼樣的勾當呢?我就不便細說了。」

  譚功達靜靜地聽著,到了後來,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楊福妹說的所謂的事實,倒也不能說不存在。可經她一說,都變了味。他的確曾和楊福妹討論過關于女人月經的事。不過,那完全是出於無知,並沒有別的意思。事實上,當時的情況是:

  ……譚功達問她,那血是從哪裡流出來的?要不要緊?

  楊福妹莞爾一笑,仰起臉,看了他半天,忽然把脖子一扭,嬌滴滴地問道:「老譚,你想不想看看?」說完,一把就抱住了譚功達的腰。譚功達吃她一抱,就知道大事不妙,嚇得魂不附體!他知道楊福妹是單位裡有名的老處女。談了一溜兒物件,沒一個成的。因她的長相頗有男人的威武,脖子上竟然還有突出的喉結,脾氣性格十分古怪,男人見了她都躲得遠遠的。他的胳膊被楊福妹死死抱住,只得用力一抽,沒想到卻把她從椅子上拽了起來。楊福妹順勢一倒,就撲在了他的懷裡,把臉埋在他的胸前,閉著眼睛道:「抱緊我!抱緊我!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

  正這樣沒頭沒腦的想著,會場上有個女青年突然把手舉了起來,要求發言。這是譚功達沒有料到的,就連主持會議的白庭禹也大感意外。白庭禹笑了笑,示意女青年到主席臺上來發言。女青年道:

  「原先我們一直聽說譚縣長,不,譚功達,是個花癡,我還不信。心裡想,一個花癡怎麼能當上縣長呢?可後來發生的事不由我不信!有一天,我去找他簽字,樓上樓下都找遍了就是不見他人影。最後,就在這間會議室裡,我找到了他。他當時正在為什麼事情生氣,拿過表格看了看,就兇神惡煞地對我說:『簽個屁!你去找白庭禹簽吧!』隨後就把表格往我懷裡一塞,他的手指,不偏不倚,正好戳在了我的……我的……反正是戳到我的要害了!」

  一般來說,在法院裡,被告通常是背對著觀眾,面向審判席,而譚功達的位置恰好相反。因此,他還稱不上是一個真正的罪犯或被告。這種特殊的安排,展覽和惡作劇的意味十分明顯。接下來的幾個發言者所攻擊的要害也大多與「風化」有關,可他們說來說去,似乎也只有一個白小嫻!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內容。而且他們擔心拔出蘿蔔帶出泥,連白小嫻的名字都不敢提!譚功達想到這一層,原來繃緊的神經反而鬆弛了下來。

  會場的座席與主席臺之間有一大塊空地,由於會場擁擠不堪,許多人在地上鋪了一層報紙或墊上一本書,席地而坐,呈圓弧形把譚功達圍在中間。譚功達看見正前方的地上坐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她抱著雙腿,下巴頦子擱在膝蓋上,正好奇地打量著自己。她那眼神既純潔又迷離,還有一點倦怠和慵懶。她身上穿著一件碎花白襯衣,那衣料的材質說不上是棉、絲還是綢,看上去十分柔軟。襯衫的領口邊垂下兩根綠色的絲線,十分顯眼。她穿著一條海軍藍的軍褲,褲腳與襪子之間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譚功達覺得自己要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非得下一番巨大的決心不可。在縣裡,我怎麼從來都沒見過這個人?她是新調來的嗎?世上竟有這等的妙人!唉!就連白小嫻、姚佩佩一流的人品,也還有所不及!一想到這個如花女孩,會長大結婚,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並且走上了一條與自己全然無關的軌道,譚功達的心裡不禁隱隱作痛……仔細察看她的眼神,分明又帶著刻骨的仇恨和鄙夷,譚功達又不免覺得自慚形穢。

  最後一個發言的,是文工團的團長。

  他的結巴、停頓和吞吞吐吐,證明了這個人天良未泯。他指責譚功達常年糾纏文工團某演員(依舊不敢說出白小嫻的名字),屢次以考察工作為名來團部與她廝混,強迫這名女演員與她談戀愛。這名演員迫于他的淫威只得假裝與他周旋。經過一段時間的交往,女演員終於認清了譚功達的反動嘴臉,以大無畏的革命氣概堅決頂住了譚功達的倡狂進攻,白璧無瑕地回到了革命群眾陣營,並與譚功達徹底劃清了界限。

  「不久之後,她與鶴璧地委派來我團的一個年輕有為的舞蹈教師,名叫王大進的,經過互幫互學,在火熱的革命鬥爭中建立了深厚的革命感情,並確立了戀愛關係。譚功達得知此事之後,惱羞成怒,大發雷霆!歇斯底里的給我打來電話,讓我把『那狗娘養的王大進』立刻開除!我在這件事情上沒有頂住壓力,沒有站穩立場,對不起黨和人民多年的培養,我要作深刻檢討!王大進同志離開文工團之後,我團這名優秀的女演員精神受到極大刺激,留下了至今無法癒合的巨大創傷。成天神思恍惚,瘋瘋癲癲,變得很不正常,至今還在家中療養。我團的正常演出受到很大干擾……」

  大會一直開到晚上五點鐘才結束。譚功達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著白小嫻發瘋這件事。這是他和白小嫻分手以來,第一次聽到她的消息。他的心裡悶得倒不過氣來,盤算著要不要去夏莊看她一次。可一想到自己是個戴罪之身,再加上白小嫻的母親兄弟沒有一個是好惹的,他這一去,天知道會鬧出什麼事來!他遠遠地看見張金芳手裡捏著一把蔥,站在門口,正朝巷子口張望。小臘寶似乎已經和鄰居家的孩子混熟了,尖叫著在巷子裡追逐嬉鬧。

  「怎麼樣?會開得怎麼樣?」張金芳眼巴巴地望著他,「他們有沒有給你安排新的職務?」

  「大概還要等一等。」譚功達皺著眉頭支吾了一聲,心事重重地進屋去了。

  張金芳見他疲憊不堪,滿臉倦容,也不敢再問。譚功達一進屋,就見過道裡添置了一台嶄新的煤球爐,燒得正旺。爐火映在對面的牆上,襯出了嫋嫋的煙影。爐子上的一隻鋼精鍋,咕嘟咕嘟得冒著熱氣,清香撲鼻。

  看見丈夫呆呆地望著火爐發愣,張金芳推了推他,低聲說:「原來隔壁住著個殺豬的!是姐弟倆。那做姐姐的,人很熱絡,也還和善。男的名叫皮連生,看上去有點凶,人倒挺大方。剛才他從外面殺豬回來,順手就給了我一副豬小腸。現在差不多已經快燉爛了……」

  7

  湯雅莉把譚功達結婚的消息告訴她,姚佩佩起先只覺得有點錯愕,仿佛與自己沒有什麼關係似的。這就好比牙痛,剛開始發作的時候,只不過是牙根略微有點發酸而已。譚功達苦熬了這麼多年,挑來挑去,最後居然跟一個乞丐結了婚!而且那乞丐還帶著一個拖油瓶的孩子,怎麼可能?

  姚佩佩騎著自行車,沿著空無一人的街道往前騎,忽然發現自己越騎越快,好像正在參加自行車比賽似的。她路過西津渡東牌樓下,看見那兒聚著一堆人,正在觀看露天電影。她捏住閘,一隻腳跨在自行車上,看了一會兒。任憑她如何集中注意力,卻怎麼也搞不清電影到底講了一個什麼故事。那個扮演理髮師的演員,名叫王丹鳳,她倒是很熟悉。因為在姑父的臥室的牆上就貼著她的大幅像片。大概他每天看著王丹鳳的肖像入眠,才會抵抗不住那個化學女教師的進攻,被人家輕易俘獲……姚佩佩看見全場的人都張著嘴在大笑,可她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笑。在她看來,電影情節沒有一處是好笑的。

  夜風涼涼的,吹到臉上,薄薄的皮膚像是沾了辣椒水一樣,沙沙地痛。姚佩佩用手背輕輕一碰,才發覺自己原來一直在流淚,連脖子裡都是粘糊糊的。一直到電影散場,牌樓下的人早已走光了,她還站在那兒。兩個放映員正在大方桌上收拾放映機和膠片。隨著那台發電機的「噠噠」聲突然中止,挑在竹竿上的電燈也隨之熄滅,四周一片漆黑。

  姚佩佩推著自行車回到家中,她擔心把姑媽他們吵醒,也不敢開燈洗漱。回到自己的房間,正要上床去睡,姑媽輕輕地推開了她的房門,把她那微微謝了頂的小腦袋伸了進來,問了一句:「怎麼回來得這麼晚?」又把腦袋縮回去了。

  不一會兒,姑媽手裡拿著一塊絲綢面料,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臉上笑嘻嘻的,把那塊面料拿給佩佩看,壓低了聲音,道:「多好的料子,這是真正的杭州雙面綢。自打離開了靜安寺,嫁到這個鬼不生蛋的地方來,還從未見過這麼好的衣料。你摸摸,比那剛養出來的小孩屁股還要滑溜呢!」

  都已經半夜三更的了,姑媽不知哪裡來的興致,翻出這麼一塊面料來,讓她看。姚佩佩正在狐疑,姑媽就把那料子抖開,用下巴夾住一端,讓它自然垂掛下來,對著大衣櫃上的一面鏡子扭著身子比劃起來。

  「佩佩」,姑媽轉過身來笑道,「這塊料子你穿顯得老氣了一點,送給我去作件旗袍怎麼樣?只怕如今的人不作興穿旗袍了。要是做件襯衫呢,料子裁開了又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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