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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張金芳同志,也許你還不知道,我如今已犯了嚴重的政治錯誤,」譚功達故意在「嚴重」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已經不再是縣長了……」隨後,他把自己如何被停職檢查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張金芳不屑一顧地噘著嘴,笑道:「你又編出這些瞎話來誆我!說你呆,倒也挺聰明的!你當我是三歲的孩子啊。」說完,她從床上跳下來,一搖一扭地走到譚功達身邊,把臉貼在他的臉上,柔聲道:「你這個呆子!活了四十多年,我料你還沒聞著過女人味!如今白送給你一個老婆,你也不要?別看我是鄉下人,可當年青枝綠葉的時候,也算得上是十裡八鄉數一數二的美人哪!只可歎我家那死鬼沒福消受,如今誤打誤撞落到你手裡,也不知道你們老譚家修了幾世幾劫的福,你就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了。」

  譚功達正要說什麼,那張金芳早已將兩片厚厚的嘴唇貼了上去,堵住了他的嘴。身體隨之也變得軟軟的,似乎就要癱倒,譚功達只得用手去撈住她。她又開始了喘息。她這一喘息,譚功達的心馬上就亂了。那女人的身體軟得像發過頭的麵團……兩個人跌跌撞撞,挨到床邊。仿佛是為了消弭一個小錯誤,就要去犯一個更大的錯誤,譚功達心一橫,一不做二不休,將她壓在了床上,一隻手就要到她的腰間扯那腰帶,張金芳見他正在興頭上,便假裝用力去掰他的手,嘴裡浪笑道:「你還趕我走不趕?」

  譚功達嘿嘿得笑了一聲,嘴裡說:「不叫你走了。」

  「你可想好了,不許反悔!」

  譚功達說他已經想好了,決不反悔。

  張金芳又讓他發誓,一遍比一遍刻毒。見譚功達無不應承,這才把手一松,由他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兩個人都赤條條地躺在床上,累得像死狗一樣。譚功達靜靜地吸著煙,極力地說服自己其實這樣也挺好。這樣也挺好,真的挺好!那張金芳把頭枕在他的臂彎裡,偷偷地笑。譚功達問她笑什麼,她也不答話。半晌,張金芳用手擰了一下他的鼻子,悄聲道:「你呀,果然是個呆子!」見譚功達愣愣的看著自己,就又接著道:

  「這大水退了以後,縣裡讓我們分批返鄉,重建家園。可是縣裡、鄉里也撥不出多少錢來,如何能蓋得起新房子?我就想到來縣上再鬧它一鬧,混幾個錢,回去貼補貼補。可到了縣委大院門口,天已經黑了,門房死活不讓我進去,說幹部們都下班了,讓我第二天再來。我們娘兒倆,可憐,在大街上轉悠了半天,也找不到個落腳的地方,身上又沒帶幾個錢,就忽然想起你來。在路邊隨便找了個人打聽了一下,還真的就問出了你家的地址。

  到了你家門口,一看大門緊鎖,等了半天也不見你回來。正想著離開,還是我們家臘寶眼尖,一眼就看出你們家籬笆有個洞。我當時餓得頭昏眼花,一看四周又沒人,也就管不了許多了。本來我們也就想在你這兒討碗水喝,對付著過一夜,運氣好的話討得幾個錢,第二天就回去;如果運氣不好,第二天就到縣上去大鬧一場。可一等到你喝醉酒回來,就見你兩眼直勾勾地朝我身上看。我心裡一動,心說這人都當了縣長了,怎麼還這麼輕薄!我的心思就活動了。說實話,當時我有了這個心思,自己都吃了一驚。都說縣長四十歲還沒成家,可見是被憋壞了。我敢說,自打你進了廚房的那刻起,眼睛就沒離開過我。我心裡道:要是再激他一激,保不齊這事還真能成。結果呢,還真成了!」說完,抱著譚功達哈哈大笑。

  譚功達一時無語,反正後悔都已經來不及了,心裡就只剩下了這樣一個念頭:說不定這樣倒也挺好的。

  傍晚的時候,隔壁的老徐下班回來,給他送來一封信。老徐進屋的時候,看見他們三個人正親親熱熱地圍著一個桌子吃飯,當即僵在那裡,嚇得話都說不利索了。

  信是姚佩佩寫給他的。寫在一張日曆的背面,很短,只有十幾個字:

  電話打不通。現有一事相商:我也打算從縣裡辭職,你的意見如何?

  這天晚上,譚功達一夜未睡。張金芳頻頻地招他、惹他、逗他,他心裡覺得膩膩的,沒有碰她。小寶睡在他身邊,靜靜地打著鼾。他一遍一遍默念著佩佩的名字,流出了悔恨的淚水。

  佩佩。佩佩。

  4

  自從譚功達被解除職務之後,他那張大辦公桌一直空著。姚佩佩不安地想到:如果錢大鈞以新任代理縣長的身份,搬到這裡來辦公,自己勢必要與他朝夕相處,那可怎麼辦?她成天提心吊膽的,害怕錢大鈞突然出現在她的辦公室裡,望著她似笑非笑。不過事情過去兩三個星期了,她說擔心的事一直沒有發生。姚佩佩倒是在樓道裡遇見過他一回。他不知為何受了傷,頭上纏著

  一條白紗布,紗布上還隱隱地透出絳紅的血跡。後來,她才聽說,原來是叫譚功達用茶杯給砸的。

  那天下午,錢大鈞來辦公室找譚功達談話,沒多久兩個人就吵了起來。門房的老常說,那天下午,他正在院子裡生煤爐,一聽見樓上茶杯摔碎的聲音,就知道大事不好。正想上樓看個究竟,忽見一隻煙灰缸從窗口飛了出來。他跑到樓上,樓道裡早已擠滿了人。原來錢大鈞和譚功達兩人已經扭打到了樓道裡。他看見錢大鈞手按在額角上,指縫裡往外滴著血;譚功達手裡拿著一把長長的青石鎮紙,發了瘋似的亂揮。別看他四十大幾的人了,可畢竟是行伍出身,發起飆來,三兩個小夥子都攔他不住,一直追到二樓,最後才被人死死攔住了。譚功達還在那兒亂踢亂蹬,嘴裡罵道:「媽拉個巴子!當年你在挺進中隊,幹出了那檔子醜事,我真後悔當初沒一槍崩了你!」

  錢大鈞也不答話,在幾個人的簇擁下,趕忙去醫務室包紮去了。老常說,他和另外幾個人扶著譚縣長,把他勸到辦公室去的時候,看見白庭禹書記站在四樓欄杆扶手邊悠閒地抽著煙。不過,他什麼話也沒講,人影子一晃,隨後就不見了。

  隨著譚功達的解職,姚佩佩覺得自己在縣機關也漸漸地被人們遺忘。沒有任何人向她下達任何指令,也沒有人打電話到她的辦公室來。她日復一日坐在桌前,托著腦袋,看著窗外發愣。那封入黨申請書她一直沒寫,楊福妹也不再催問。至於上調省裡的事,也似乎沒了音訊。在這個寂靜的夏日,她成天昏昏欲睡,心裡像長了毛。漸漸地,多年來一直積壓在心中的一個念頭終於沉渣泛起。

  她想到了辭職。

  可一旦自己辭了職,又能到哪裡去呢?姑父剛當上副校長的時候,姚佩佩倒是動過一點心思,想央求姑父介紹她到梅城中學去教語文。自己讀過不少書,缺的只是教書的經驗而已,中學教不了的話,去小學教孩子們識幾個字還是綽綽有餘。沒想到姑父那邊又出了事。另外,他一想起姑父那份悔過書,就覺得這個人也很不可靠。

  她每次騎車回家,都要經過以前在那兒賣籌子的梅城浴室。每次路過那兒,她總要莫名其妙地往那兒看一眼。心裡總有一種預感,說不定哪天又要回到這裡賣籌子了。看著浴室那斑駁的灰泥大門,看著大門拱頂上那個早已褪了色的水泥五角星,她覺得既虛幻,又踏實。可是忽然有一天,澡堂裡傳來了隆隆的機杼之聲,一群白衣白帽的女工從門裡進進出出。原來澡堂早已廢棄不用,那兒新建了一家紡織廠。

  難道自己真的要到海島上去隱居?她眼前又浮現出譚功達那張臉來。其實,他如果不把襯衫的領子弄得髒兮兮的,不把紐扣扣錯,剪裁一身合適的衣服,把身上弄乾淨,倒也挺像個人的。一想到譚功達,她的心裡就恨得直癢癢!這個人仿佛徹底從人間消失了似的,一個多月來她沒再聽到他任何的消息,連電話也沒有打過一個。這個人真是呆得可以!當年,他和白小嫻要好的時候,出於本能的嫉妒,姚佩佩常常有意無意地挖苦他,說來也奇怪,只要一張嘴,那些怪話就會從她嘴裡源源不斷地冒出來,可當自己好不容易恢復了平靜,甚至已經強迫自己認真地考慮萬一譚功達與白小嫻結了婚,自己應該送什麼禮物合適時,他倒反而說出一些不三不四的話來逗她,發誓賭咒要跟她倆人到小島上男耕女織。他的話說得那麼決絕,那麼露骨,害得姚佩佩睜著眼睛數著窗外的星星,一個晚上翻來覆去輾轉難眠。可他說完了,也就忘了。第二天就像個沒事人一樣,就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譚功達離職那天,檔和碎紙片扔得滿地都是,最後還得姚佩佩一個人替他收拾。在清理這些紙片的時候,她從地上揀到一個揉皺的白紙團,展開一看,卻見上面寫滿了自己的名字。她數了數,一共有十三個「佩佩」,她認得出,那是譚功達的筆跡。在這張紙的下方,還列著幾道奇怪的算式:

  1961-1938=23
  1938-1912=26
  27-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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