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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那道士倒也不生氣,嘴裡只是道:「慘了,慘了!你慘了!你慘透了!用不了幾天,洗澡水就要潑到你頭上了……」

  洗澡水?他娘的,哪來的洗澡水?

  在他書房的桌上,攤著一張梅城規劃圖。這張圖是他請一個剛剛分來的學美術的大學生繪製的:技法精湛,出神入化。圖上不僅精確地標明了梅城縣每一座村莊的具體位置,而且還畫出了山巒,河流,湖泊,峽谷的大致形貌。這不是一張普通的地圖,倘若稍加修飾,完全可以送去參加中國美術協會的年度畫展。他畫的是未來梅城春天的景象。甚至還用顏料點染出繽紛的鮮花、路上的行人和汽車。

  「這是紫雲英嗎?」他指著畫上的花叢問道。

  「不,是桃花。」大學生說。

  他還給這幅地圖取了一個名字,叫做桃源行春圖。譚功達問他能不能在圖上畫上一道長廊,將梅城縣的每一個村莊都連接起來。

  「為什麼?」大學生吃驚地問道,「為什麼要畫長廊?」

  「這樣,全縣的人不論走到哪裡,既不用擔心日曬,也挨不了雨淋。」

  「人家都叫我瘋子,原來縣長您比我還要瘋。」大學生笑著對他說:「不過,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不可能?」譚功達問他。

  「沒有為什麼。」大學生神秘地揚了揚眉,「藝術,你不懂的!」

  可惜的是,譚功達還沒有來得及將這幅新地圖拿到常委會上去討論,就被免了職。到了晚上,地圖上的山川、河流一起進入他的夢中,他甚至能聽見潺潺的流水聲,聽到花朵在夜間綻放的聲響。

  一個星期前,縣裡派來了幾個工人,扛著梯子,把他屋裡的電話給拆走了,他與外界的聯繫就此中斷。沒過兩天,又來了另一撥人,他們是一些木匠和泥瓦匠。手裡拿著皮尺,一進門就指手畫腳,把他家轉了個遍,隨後拉開皮尺量這量那,忙活了整整一個上午。譚功達問他們是幹什麼的,工頭說:「這房子要大修了。」

  譚功達忙問,是誰讓他們來修房子的?

  工頭說:「你別緊張,這房子要拆,起碼還得等一個月。是縣委辦公室讓我們來的。」

  「房子拆了,我住哪?」

  「這個我們哪裡管得了!」工頭道。

  由於心裡記掛著沼氣池的試驗,譚功達還抽空去了一趟紅旗養豬場。他特地起了個大早,從梅城縣汽車站坐車到城郊的造甲村,然後步行五華里的山路,才趕到養豬場。一名飼養員告訴他,在這試驗沼氣的幾個人早就捲舖蓋離開了。用來試驗的幾個大池,也早已出了糞……

  「你不是不當縣長了嗎?」飼養員不解地看著他,「還管這些鳥事做什麼?」

  這天晚上,譚功達在西津渡一家小飯館中喝了點白酒,一直到店主人再三催促打烊,才怏怏不樂地離開。他喝了太多的酒,被風一吹,酒食翻滾,湧向喉口。他忍了又忍,才沒吐出來。

  他走到家門口,隔著濃濃的霧水,忽然看見自家屋裡竟然亮起了燈光,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心裡明明記得一大早出門的時候是鎖上門的,這會兒,家裡怎麼會亮燈呢?他再次摸了摸門上的鐵鎖,濕漉漉的,並未打開。這時候家中怎麼會有燈光呢?

  譚功達看見廚房中燈影憧憧,似有人影晃動。難道果然像道士所說,馮寡婦的冤魂不散?心中不免也有幾分疑心。他打開院門,躡手躡腳地走到廚房邊,正想探頭朝裡邊看個究竟,冷不防閃出一個黑影來,「嘩」地從裡面潑出一盆水來,澆得他渾身透濕。譚功達怪叫了一聲,把那人也嚇得吱哇亂叫。

  「怎麼這麼巧?」那人咯咯地笑了起來,「把洗澡水潑了你一臉。」

  聽起來是個女人的聲音,譚功達在臉上胡亂地抹了幾把,湊到廚房的燈光下,定睛一看,哪是什麼馮寡婦的冤魂!原來是上次在老徐辦公室見過的那個農婦張金芳。

  她剛剛洗過澡,穿一條花短褲,上身只穿一件對襟小馬夾,兩個乳房鼓鼓囊囊,像是要把馬夾撐破似的。她倚在門邊,笑嘻嘻地看著譚功達,嘴裡甜甜地道:「譚縣長,你不記得我了嗎?」

  「我已經不是什麼縣長了,你別亂叫!」譚功達的心裡還是在撲撲亂跳,「先不跟你說這個,我門關得好好的,你是怎麼進來的?」

  「那還用問?從籬笆縫裡鑽進來的唄。」張金芳擰了擰手裡的毛巾,就過來替他擦了擦頭上的水,她的乳房在他眼前晃個不停。她穿著一條紅短褲,大腿又粗又白,身上有一股好聞的肥皂味兒。

  她帶來的那個五、六歲的孩子,歪在灶堂裡的柴火堆上,張著小嘴,已經睡熟了。這個女人洗了澡之後,自然有一種爽淨與嫵媚:口寬臉闊,細眉大眼,膚色紅潤,身材壯碩。譚功達不禁酒往上翻,血往上湧,心中搖搖欲醉。他在看她的時候,那女人也望著他,一直在妖嬈地笑著。

  「你怎麼又找到這兒來了?不是說好了不來的嗎?」譚功達扶住牆,只覺得眼前一陣眩暈。

  「房子被沖了,地也被淹了,不找縣裡,你讓我找誰去?」婦人仍是笑。

  「縣裡不是在普濟設了臨時居民點嗎?」

  「那鬼地方也能住人?胡亂搭幾個窩棚,把我們往裡一塞,每天發幾個餿饅頭,就算完事啦?晚上連個帳子也沒有,我那苦命的孩子,渾身上下,被咬得沒有一塊好肉。」張金芳道,「前天早上,縣防疫站的人又來噴藥,我一打聽,才知道是防霍亂的,我膽子又小,一聽說要鬧霍亂,就連夜帶著孩子,奔縣上來了。到了縣上,天已經快黑了,門都關了,傳達室那老頭認得我,死活不肯開門,我沒辦法,只能一路打聽,找到您家來了。」

  「有事請你到縣裡去說。再說,現在我已經不是縣長了。」譚功達再次提醒她。

  張金芳也不搭理他,從水缸裡舀了水,把換下的衣服往腳盆裡一泡,蹲下身子去洗她的衣服去了。譚功達怎麼勸她離開,張金芳只裝聽不見,嘴裡帶著笑,不時拿眼睛偷偷地覷他。譚功達極力顯出嚴肅威赫的樣子,可他的嗓音根本不聽使喚。再兇狠的話,一出口,全都變成了深沉低回的呢喃,就像清澈的水流漫過春天的草地,聲音中帶著柔情蜜意。

  四周靜謐無聲,窗外的一輪彎月,泛著清冷的光。他忽然覺得那月亮開始轉動。緊接著,整個廚房都像磨盤一樣地轉動起來,而且越轉越快。他一個立腳不穩,向前趔趄了一下,扶著牆就要嘔吐。張金芳見狀趕緊過來,在身上揩了揩濕手,一把攬住他,又在他背上輕輕地敲著。

  譚功達嘔吐了半天,只瀝出一些綠色的苦水來。她的臉和譚功達挨得那麼近,耳畔的發叢不時蹭著他的臉。張金芳敲了半天,見他也吐不出什麼來,便拽過他的一隻胳膊,架在自己的肩上,摟著他的腰,扶著譚功達往臥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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