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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屋子新糊了窗紙,有一股淡淡的塵土氣和肥皂味。惟一遺憾的是帳子洗得晚了些,手一摸還是潮的,但田小鳳走前還是張羅著給他掛上了。譚功達搬了一個小馬紮,坐在院中的井臺邊,看著天空如洗,月上梢頭,心裡就有一種闃寂之感。耳畔似乎仍然回蕩著那幫女孩的說話聲,仿佛她們仍未離去,仍在他的屋子裡,進進出出。女孩們成群結隊,花枝招展,嘰嘰喳喳,又別是一番情趣。何等恬謐!何等安穩!何等美妙!等到她們一走,心裡怎麼忽然缺了一塊?這又是什麼緣故?

  這的確是個問題。

  第二天上午九時許,白庭禹就把他的哥哥嫂子給帶來了。白慕堯夫婦滿臉帶笑,手裡大包小包提著禮品。女人笑著說,不過是鄉下的一點土產,他們第一次上門,也是個小意思。

  白庭禹道:「老譚,我還有點事,就不進去了,你們一家人好好聊吧!」說完轉身要走,又回過頭來對譚功達說:「知道你不會生火做飯,我在鴻興樓訂了一桌飯,中午十二點我再來喊你們。」

  譚功達將兩人讓到客廳的桌邊坐下,就忙著擺杯子沏茶。那女人將頭上的一塊寶藍方巾取下,攥在手裡捏著,抬頭滿屋子亂看,一會兒便道:「房子倒是挺寬敞的,收拾得也乾淨,一看就知道我們譚縣長是個會過日子的人。就是,太素淨了點。」說完,笑眯眯地望著他。譚功達從口袋裡摸出一隻煙匣子,用指甲彈開,遞給白慕堯。白慕堯慌忙連連擺手,一迭聲地說:「不會。不會。」那女人瞥了丈夫一眼,對譚功達笑道:「他平常是抽煙的,只是見到生人拘束。要讓他多說一句話,也怕要咬到舌頭根子。」隨後她用胳膊碰了碰白慕堯道:「往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既是縣長讓你抽,你就抽唄。」白慕堯嘿嘿地笑了兩聲,這才從煙匣中取出一根煙來,叼在嘴上。

  白慕堯看上去不擅言辭,五十好幾的人了,可依然高大健壯。譚功達再將目光移向另一邊,端詳起那個婦人來。這一看,不覺暗自吃了一驚。這個女人與白小嫻長得一模一樣,竟然是用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難道白小嫻以後也會變成這個樣子?也像她一樣眼袋松垂,紅腫,雙下巴,肥鼻樑,一笑起來滿臉都是褶子?昨天在文工團見到白小嫻時,那張臉帶給他的超凡脫俗之感立即蕩然無存。他在腦子裡將白小嫻衰老的過程飛速地盤算一遍,不禁悲從中來,大為傷感。那女人見譚功達兩眼放出虛光,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看,不知是何緣故,開始還忍著,臉上浮著一絲僵冷的笑。到了後來,見縣長那眼神越發地呆滯起來,不知不覺紅了臉,心裡暗想:他這樣咧著嘴,一個勁地盯著我看,像笑不像笑的,究竟是什麼意思?莫非他是個花癡?再一想,自己也是五十歲的人了,也不太可能……

  憑著女人的直覺,她見這個未來的女婿雖說四十出頭,可眉宇間依然有一股英武之氣。目光如夢,勾人心魄。要是再年輕個幾歲,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要壞在他手裡……就像昨晚小叔子反復提醒的,這人看起來的確有幾分呆傻之氣。不過,既然人家是個縣長,呆傻一點倒也不礙事。

  想到這兒,便對譚功達道:「小嫻這孩子,別的都好,就是脾氣有點倔。聽說前天在文工團,她還當面頂撞縣長來著,實在不像話!不光是對你,她對我們也是一樣的。只怪她爹,從小把她給寵壞了。」

  譚功達忙道:「這也難怪她。只是我與她年齡差得太大,怕是她心裡不願意。」

  「願意願意,」女人道,「哪有不願意的!我們昨天跟她磨了一天的嘴皮子,她嘴上沒說什麼,心思倒像是有幾分活了。本來我們想今天把她一塊帶來,可她們團一大早下鄉演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那女人又道:「等到過了年,小嫻就二十歲了。我們已經商量過了,就在正月的年頭上,替你們把婚事辦了。」

  譚功達未置可否地笑了笑。

  女人接著道:「小嫻在家裡是老二。上頭,她還有一個哥哥,原本跟著他爹做生意,上山西,下兩廣,倒也去過不少地方,人也忠厚可靠。可一解放,生意不讓做了,只能在家裡拽牛尾巴。那小的呢,今年也十六了,打得一手好算盤。在幾個孩子當中,就數他最聰明伶俐。我們今天見了面,定了親,往後就是一家人了。我們……我們也有話直說,看看縣長能不能開開金口,發句話,給兩個孩子在縣裡安排個工作。」

  「恐怕不行。」譚功達說。

  他還想跟她解釋幾句,忽見那女人把大腿一拍,說:「哎喲,這有什麼不行的?一個是縣長,一個是副縣長,都是我們自己家人,你們倆發了話,哪個敢不依?這點小事,哪有個不成的道理!」

  譚功達見她第一次登門,就自說自話,提出這樣非分的要求,日後若是與小嫻成了親,仗著翁姑的權威,還不知道要鬧出什麼事來!因此心中頗有不快。又一想,這婦人話裡話外,多多少少還有一點以白小嫻作交換要脅的意思,心裡頓時又添了幾分厭惡,只得將臉上的笑容收斂,正色道:

  「這個,不行。真的不行。」

  「要是縣長覺得一下子安排兩個人有點為難,我看這樣也行,」女人勉強笑道,「你不妨先替我那個大的找份工作,小的就等幾年再說。退一萬步說,若是縣裡有困難,就安排在鄉里,做個鄉長副鄉長什麼的,替你在下邊跑跑腿,倒也還合適。」

  「不論是縣裡還是鄉村,都不行。這幹部的任免,都有一定的規章和程式,不能由哪一個人說了算。」譚功達冷冷地回絕了她。

  那女人見譚功達不依不饒,一味推託,竟然是完全不通人情世故。心裡即刻涼了半截,變了臉,氣得說不出話來。心裡又不免替女兒擔心起來:這個人果然是個呆子!怎麼讓這種人做了縣長?也真是天曉得。若是在有人的場合,你裝裝樣子也就罷了,這裡又沒有外人,你他娘的裝什麼清正廉潔!想到這兒,又氣又羞,心頭一股無名火起,把白庭禹千叮嚀萬囑咐「端端說不得」的告誡忘到了九霄雲外,冷笑了兩聲,道: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人家一個洗澡堂賣籌子的丫頭算個什麼東西?你怎麼就沒事找事,倒是巴巴地替她安排了工作,還給她落了戶口?怎麼到了自家人頭上,卻連個迴旋的餘地都不給!」

  她這一嚷,讓白慕堯和譚功達都吃了一驚。那女人也自覺把話說過了頭,心中有了幾分膽怯,便微微側了側身,臉漲得通紅。

  譚功達聽她說出這樣的話來,知道她本是個厲害難纏的角色,若是一時間鬧起來,弄得街坊鄰居知道,也是個笑話。再說,姚佩佩那檔子事,她必定是從小叔子口中得知,如果一時發作起來,那就連帶著白庭禹的臉面也不好看。愣了半天,將心頭的火氣壓了壓,賠著笑,低聲道:「這事容我回頭和白縣長商量一下,怎麼樣?」

  譚功達雖說松了口,那女人仍然火氣未消,鬱鬱不樂。幾個人一時無話,都覺得有點尷尬。

  幾個人說了一會兒閒話,譚功達就問起農村合作社的事來。他這一問,坐在那兒始終不怎麼說話的白慕堯忽然開口道:「合作社?不是已經停了嗎?」

  「停了?!」譚功達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大聲道,「誰讓你們停的?」

  「如今不是,不是又時興單幹了嗎?」白慕堯也是滿臉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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