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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第二天我在學校宿舍睡過了日上三竿,直到下午。我很久沒有睡過這麼長的時間,獨自坐在床上發呆的時候,打開手機,看到他發給我的一條資訊,「你家的房子,我很抱歉。但我相信,林晉修會把房子還給你的。我正在機場,二十分鐘後上飛機。小真,再見。」

  短信是一小時前發來的,現在的他,已經到了離地萬米的高空。

  他終於還是上了去往歐洲的航班,離開了我。仔細想來,真是一次和平的分手,毫無波折,說斷就斷。我要跟他分手,他就跟我好聚好散。顧持鈞說自己拿得起放不下,其實根本不是。他才是最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乾脆俐落。付出感情的時候全心全意,收回感情也毫不拖泥帶水。這樣也挺好,我終於不用在學校和他家之間奔波來去,可以住在學校,沉默地上課下課,在圖書館準備論文和即將到來的期末考試。我鎮定自若地換衣服,下床,去衛生間洗漱,然後打開電腦,去網上搜索各種新聞,關於我和我父親的各種花邊新聞已經從報紙和網站上撤去,連點影子都找不到。

  我換上以前的手機號,終日安靜,從未響起。林晉修做事,果然是萬無一失。

  我的生活又恢復了平靜,取消了請假,上下課無人滋擾,在學校裡雖然還有人對我報以好奇的眼神,但並不太過分。我想那是因為林晉修經常在我身邊的緣故。誰敢那麼不知趣惹到他?他在我身邊也不做別的什麼事情,只跟我一起吃飯,在圖書館學習,甚至幫我準備論文的材料,簡直可以稱得上賢慧體貼了。韋姍小心翼翼跟我說:「我還是覺得你和學長在一起般配一些。」

  這其間我知道我媽終於還是要結婚了,她選擇在教堂結婚。婚禮的排場似乎不小,聽紀小蕊誇張的說法,嘉賓都是跺一跺腳整個靜海市都要晃幾晃的人,所以婚禮之前必須預演一次。我對她的婚禮毫無興趣,恨不得有多遠躲多遠,林晉修說了幾次我都充耳不聞。最後一次他跟我提到我還想裝傻,他拿筆敲了敲我的課本,抬起頭對上他的視線,看到他淡定的臉,「別想裝糊塗躲掉。」他肯定是覺得自己一個人難受不划算,所以非要拉著我跟他一道受罪。「膽子真大,」我反唇相譏,「我和她芥蒂還在,你不怕我一臉喪氣地去婚禮現場大鬧一場?」

  「我正愁找不到人去婚禮上大鬧一場呢,你能提出主動破壞,我非常歡迎,」林晉修頭也不抬,「反正丟臉的又不是我,是姓許的。我只需安安心心坐收漁人之利就可以了。」我氣結。「我有什麼臉可丟?反正客人我也不認識,要丟自然丟你們林家的臉了。」

  「丟我的臉?」林晉修側頭看我一眼,淡聲道,「只有我的妻子才能讓我丟臉。」我很不得抽自己的耳光,讓你多嘴!林晉修翻著我的考試表,語氣不容置疑,「《金融法》考完之後,我來接你。」

  「喂……」我氣惱,「你少自作主張行不行?」

  林晉修不理我,取過我那篇被教授批了個鮮紅的「重改」兩字的論文,低頭看起來。「你最近的論文實在太難看,資料處埋從頭錯到尾,完全是敷衍,那麼想延期畢業?」他語氣不善地評價我的論文,又提筆修改,圈出了其中的幾處關鍵性的錯誤,「許真,我不管你到時候怎麼喪氣,但你務必要出現。」三天后,我到底還是被他抓走了。

  偌大一間教堂,很有些年頭,安靜極了。林晉修和婚禮 組織者在門口急速交談,我目不斜視走進教堂,恰好看到母親一個人靜靜站立在教堂通道中央。

  她穿著白灰相間的套裝,戴著絲質柔軟的手套,慢慢回過頭來,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間怔了一怔,表情陰晴不定。看來她不樂意看到我,我們母女在這點上倒是頗為相似。「來了?」我點頭。她垂下眼睫思考了一會兒,「過來。」我往前走,她也往前走,最後在教堂第一排落座,把挎包放下,手搭在膝蓋上,也示意我坐下。

  「我最近想了很多,你對我生氣是有理由的,我做錯了很多事情。心理醫生說我們母女需要坦誠相見,」她擱在膝蓋上的手居然微微顫抖著,「小真,但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樣,給我一點時間,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你。」

  「不用了,」我漫不經心,「我都知道。」

  她是真的意外,眉心蹙起來,「你都知道些什麼?」

  我若無其事地笑了,背靠著洗禮台,「你去掃墓的那個人叫洛遠秋,是你的大學同學,他最喜歡桅子花,你們志同道合,熱愛電影,可以隨時為電影獻出生命……」我母親到底是見過大場面的,吃驚了短暫一瞬後恢復鎮定,「你爸爸告訴你的?不,不可能,他不可能告訴你。」

  「當然不可能,」我說,「這二十多年,爸爸從來不在我面前提起關於你的事情,更不會提起姓洛的什麼人了。」

  「那你知不知道……」她好似下了很大決心,「遠獲他是你的……」

  「我一清二楚,」我瞥她,「行了,您還是住嘴吧,這種過時的舊聞也好意思跟我說,別鬧得太難看,雖然這個場面已經夠難看了。」

  「你這個陰陽怪氣的刻薄語氣是怎麼回事?」她實在忍無可忍,「覺得我沒幫你出頭?」

  我唯恐傷不了她,冷冷道:「您想多了,這我可不敢。」

  「我當時那麼說,只是為了讓你吸取教訓而已,你既然要跟顧持鈞在一起,就要做好準備,」母親深呼吸,似在平息心情,「顧持鈞是我見過的最會掌控人心的男人,你根本控制不了他,只能被他牽著鼻子走。阿修對你才是真正情深義重。」

  她不提林晉修還好,一提起我就火冒三丈。我不掩奚落,「這後娘還沒當上,居然這樣心靈相通了。不知道林晉修的生母知道了,會不會在墳裡哭呢?」

  「夠了!太刻薄!」

  「刻薄?這樣您就受不了啦?」我冷冷一笑,「媽媽,你自己嫁了姓林的,還要把自己女兒也打包送過去,一家兩母女都去伺候姓林的,你的主意倒是不錯。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

  母親臉色譁然一變,「我跟遠洋結婚,你覺得丟人?」

  「你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光彩的事情?」我咬牙切齒,連日積累的怨懟猶如火山爆發出來,「新聞那事,僅僅是我被牽連,我根本無所謂。但你怎麼能讓我爸也捲入這種事情裡去?如果我不低聲下氣求林晉修,下一步就是爸爸被人說是謀殺嫌疑人!我被人說不是他的親生女兒!他一輩子勤勤懇懇,名聲清白,怎麼能容得了那些垃圾胡說?我爸對你還不夠好嗎?你行為不檢,二十歲不到就大個肚子,他娶你,給我一個名分,讓你繼續自己的事業,他含辛茹苦養我到二十多歲,你就是這麼回報他的?」母親目瞪口呆。

  「你以為我今天在這裡,是在乎你跟哪個男人結婚?你愛跟誰結婚,愛跟誰生孩子,跟我屁關係沒有!但我,我許真,怎麼能不是許正堯的女兒?我跟他那麼像!我姓許啊!」我雙眼一陣陣發黑,雙腿發軟,刻骨的仇很到現在才抽絲剝繭地從心臟裡擠出,「如果我是他親生女兒,我可以在癌症發現初期,把自己的肝臟移植給他,可我不是他女兒!血型不對,無法配對!我救不了我爸!我眼睜睜看著他一天天在我面前死去!」我看到母親雙唇抽搐,十指發顫,居然一個字都沒說出口。「你撮合我跟林晉修,是為我好?拜託你不要自以為是了行不行?你知道林晉修是什麼人?他根本不會愛人!我愛他愛了那麼多年,愛得要死的時候,他把我的自尊踩在腳下,當我是寵物,玩具一樣耍我這麼多年……」

  說到痛心處,我想我的五官已經完全扭曲,「你說他喜歡我,我是他的唯一,我當然知道,清清楚楚全寫在他臉上呢。這麼多年後,他終於學會愛人了,也終於愛上我了,他後悔了,後悔得要命,用盡各種法子逼我跟顧持鈞分手,處心積慮討好我。可我不是狗,不會人家拋兩根肉骨頭,就搖頭擺尾地跟過去。讓他做夢去吧!我現在就告訴你,這輩子,就算世界上只有他一個男人,我也不會跟他在一起!您還可以轉告他,我是最記仇最小心眼的人,當年他對不起我的事,我一筆筆全都記著。他可以花上好些年來感受一下求而不得是什麼滋味。」很久沒有說過這麼長的一通話了,我大口大口喘著氣,覺得渾身血液汩汩地沸騰著。這一年多來,我忍耐的情緒,受到的壓抑,統統發洩出去,感覺居然這麼好。

  我幾乎是冷笑著看著母親臉色發白甚至轉青。原來報復是一件這麼有快感的事情。千金不換。忽然一絲光流瀉進來,有人推開了虛掩的木門。門外,是身著正裝的林家父子三個,想必我和母親的談話他們都聽到了。林伯父走近我,微微愕然地看著我,表情陰沉,我看得出來他幾乎就要發飆,但到底還是被我母親吸引了視線,陰著臉扶著幾乎站立不穩的母親進了休息室。

  林晉陽從來都是沉穩冷漠的臉上也出現了一絲裂痕,他伸手拍了拍林晉修的肩膀,轉頭跟助理說了句「叫醫生」,再擰著眉頭看我,「許真,你……」

  我轉身就走。其實我當然注意到了他身邊的林晉修,那臉色實在是精彩得難以形容,若是平時,我會好好欣賞他的反應,現在也沒甚心情,面無表情從教堂的側門離開,揚長而去。我想,剛剛我的這番狠話一說,自此,我和林家不會再有任何關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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