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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他始終保持了微笑,非常愉快,接過獎盃的時候,他真誠地接部就班地感謝了一大堆人,他說:「一部電影是不是成功,往往跟題材的關係不大,而是看你怎麼執行。《約法三章》劇組是個非常優秀的劇組,能把構想變成現實。我感謝他們。」

  隨後,金像獎組委會、導演製片,然後是支持他的影迷等都被他提到,是他一直以來的滴水不漏的風格。我想,坐在大劇院裡很多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他要退出電影圈的事,主持人完全無視時間限制,特別讓他再說上幾句。

  他對著鏡頭和億萬觀眾微笑,眼神真摯,「無論我拿下多少獎項,這種榮譽都不是我一個人的。對我來說,人生真正的意義,來自於用真切的感情,研究這個世界,也來自於我所愛的人,愛我的電影。成為演員,是我的幸運,從事電影行業十二年,許許多多的經歷讓我永生難忘,打開了我的靈魂。我想,在數十年後,我可以指著螢幕,驕傲地對我的孫子說:『你的爺爺曾經是一名電影人。』」全場掌聲雷動。他眸子裡有光,在億萬觀眾前微微一笑。我知道他真心微笑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也清楚他剛剛說的這番話發自肺腑,不是演技。

  我莞爾,是真的為他高興,下一秒,眼眶酸澀難當。他用的詞是「曾經」。這也是他最後一次站在這個舞臺上,領取那尊小金人了。只是笑著笑著就那麼難過,眼前模糊得已經沒辦法再看下去了,我歪在抱枕上。電視裡陸陸續續地有聲音傳來,最重的獎總是留在最後,我總算等到了最佳導演獎的揭曉。得獎的不是我母親而是鄒小卿。鏡頭轉到我很久不見的母親臉上,雖然獎項旁落,她絲毫不見失落,只是笑著轉過頭,和鄒小卿握了握手。

  顧持鈞很晚才回來,那時候我正披著毛毯靠在沙發上昏昏欲睡。他之前和我通報過,頒獎後有通宵酒會,他不會在那裡待上一個晚上,但肯定也要晚歸,我就用這段時間畫了張賀卡放在茶几上。迷迷糊糊覺得沙發一重,睜開眼睛,只看到顧持鈞坐在我旁邊,禮服扔在地下,只余一件白襯衣,墨色的領結扯開掛在脖子上,手指輕輕摩挲著我的臉。他顯然喝了不少酒,臉色發紅,薄有醉意。見我醒了,他也不說話,只一笑,俯下身來跟我交換了一個吻。他唇舌間酒意甚濃,我推推他,「去洗澡。醒酒藥就在茶几上。」

  他乾脆整個人壓住我,隔著被子,小孩子一樣嘟囔道:「嫌棄我嗎?」虧得他還有力氣鬧,我伸手摟住他的脖子,蹭了蹭他的臉,「不敢。」他隨即抱我回到臥室,把我放在床上俯下身纏綿了一會兒,才啞著嗓子低低地笑了,「為了不讓老婆嫌棄我,我去洗澡。」

  他片刻後回來了,帶來沐浴後的香氣,我只覺得身邊一暖,被他樹袋熊一樣抱在了懷裡。「謝謝。」他貼著我的耳朵輕語。

  「什麼?」

  「為了很多事情……」他氣息纏綿,「比如,你的賀卡。」

  我的手攀上他的腰,真的睡了過去。

  我是被電話吵醒的。醒來覺得天光未明,看了看牆上的掛鐘,不過早上七點半,時間實在太早。艱難地搬開顧持鈞纏在我腰上的胳膊,又把他壓在我肩膀頸窩的頭挪開,這麼一番動作他都沒醒,可見他昨晚實在醉得厲害。

  我探出身子去接電話,剛說了一句「喂」,那邊忽然安靜了一瞬,我倦意濃濃地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的確是市內的號碼。知道家裡這部私人電話機的人極其少,只有顧持鈞的家人和公司裡的寥寥幾個人,都很清楚我和他的關係。我擔心是有要緊的事情,打起精神說:「哪位?」

  那邊又很快嘈雜起來,我聽到很細卻很突兀的聲音響起,「是女人接的電話,」一愣,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另一個清晰的從未聽過的女聲在耳邊炸開,「我找顧持鈞先生。」

  「他正在睡覺,你可以晚一點打過來。」我還沒睡醒,茫然應了一句。

  那邊忽然靜了一瞬,「我是《星報》的記者,你是不是正在跟顧持鈞交往?」

  大腦轟然一響,所有的困倦不翼而飛,理智邏輯統統回來,迅速分析這通電話,得到一個結論:出事了。「你從哪裡得到這個電話號碼的?!」

  「既然沒否認的話,那就是承認了。那你必定是顧持鈞的女友了?」

  「啊……」

  「那麼,顧持鈞為了你息影的事也是真的了?」

  「什麼?」我徹底慌了手腳。一隻手從我肩上越過,掛了電話。

  我倉皇地回頭看他,顧持鈞也醒了,臉色不好,我知道那並不是因為宿醉的關係。我頭昏腦漲,心情又緊張,「記者怎麼會知道家裡的電話?她聽到我說話,問我是不是在跟你交往,我沒反應過來,讓她抓到把柄了……」

  「沒事,別緊張,我先問問。」顧持鈞沉聲開口,攬過我抱在懷裡,要伸手拿電話,整個房間都有聲音。這次不光是座機,我的手機、顧持鈞的手機都在玩命地響。我跟他對視一眼,分別去抓電話。打電話找我的是韋姍,她在那邊哇哇大叫,「我說許真!照片上那個女人是不是你?」

  「啊?」

  「就是顧持鈞的新聞裡的那個女人啊!雖然是側臉,但跟你太像了。」我呆了足足半分鐘,才想起來問她是哪裡看到的。「新聞鋪天蓋地!報紙上都是!」我心下暗道不好,在她「喂喂,到底是不是你?你怎麼都不否認啊?你怎麼對得起林學長?」的吼聲中關上手機,下床去拿書桌上的筆記本,開機,連上網路,終於知道了造成我一大早就被迫失眠的元兇。

  原來今天早上,幾家最有影響力的娛樂報紙上都登出了一組照片,我和顧持鈞牽手走過長街,在街角接吻的照片。照片裡的我踮著腳尖,微閉雙眼,顧持鈞一隻手攬住我的腰,一隻手輕輕撫著我一側臉頰。我想起來了。那是暑假的一個早晨,我和顧持鈞在阿爾卑斯山下的斯特雷小鎮住了一晚,早上趁著遊人稀少外出散步時,他纏綿地吻我。和這幾張照片相對應的,還有顧持鈞昨晚在頒獎典禮上手持獎盃,面帶微笑的照片。新聞題目則讓人憂然驚心,「顧持鈞為女友急流勇退?」本該是大肆報導金像獎的時候,結果卻變成了精彩的八卦新聞。

  我掃一眼報導內容,太抵是說顧持鈞為了一個姓名不詳的神秘女大學生準備退出影壇,可靠消息說他正在和蓋亞電影公司解約,這也是他之前的幾個月不出席任何活動的原因。這事很讓人覺得詭異,他明明已經站到了人生中的第二個高峰期,可以走得更遠。文章分析得倒是頭頭是道,最後還提出了疑問,這個女人是何來歷?為什麼能把顧持鈞迷得神魂顛倒?顧持鈞之前可把她藏得太好。

  等我看完這則新聞,顧持鈞已經拔掉了電話線,同時掛上了他自己的手機,簡明扼要地說:「問了幾個相熟的記者,不知道消息從哪裡流傳出去的。」

  我坐在床邊看著顯示幕,只覺得冷汗浸了全身。顧持鈞靠過來和我一起看網頁,評論道:「公平地說,這幾張照片真是不錯……」他居然還有心情看照片好不好!我緊張地咬著手指,心急如焚推開他,穿衣服去下床,「你快點去闢謠!說我不是你的女朋友。」

  「行,」顧持鈞說,「那就是我妻子吧。」

  「誰是你妻子啊?」我抓狂,「你能不能認真一點?」

  「我十分認真。今天我會給媒體發個正式的公告,證實我已經和電影公司解約,從此退出影壇。」顧持鈞總算正經了一點,對此事的態度和我截然不同,「媒體的遺忘速度很快,而且你不是圈內人,很快就會過去了。」

  「哪有那麼簡單?」我抓著他的衣服,「你在這個圈子也這麼多年了,難道不知道,這就跟潘朵拉的盒子一樣,打開就合不上了啊!」

  「沒那麼誇張,我不再涉足電影圈,還能怎麼炒作?沒有經濟利益的事情,不會有人做的,過幾天就好,」顧持鈞滿臉輕鬆,「別急。」

  隨後我才知道,他前幾天解約時,已經準備好了給媒體的公告。不是電子文本,不是郵件,一字一句都是他手寫而成,可見其用心程度。那封信並不長,只有百餘字。「我已經和蓋亞電影公司解約,從此退出影壇,這個決定與任何人無關,是我深思熟慮後的決定。我已經有固定女友,我非常非常愛她。我會跟她白頭偕老。她不是圈內人,我不會公佈她的照片和姓名,希望大家留給我們空間。感謝所有的影迷這麼多年給我的支持。」

  他的這封信言簡意賅,帶著塵埃落定的味道,所有影迷哀號一片。我能理解,倘若我和兩年前一樣也是他的普通影迷,如果誰告訴我他要因為一個女人而息影,我恐怕也很想不通。傳真發出去了,事情一日千里地發展。就在顧持鈞發表公告後幾個小時內,網上的各大論壇就出現了一個所謂的「知情人」,這人把我的姓名、學校、年齡統統公開,同時附帶了我和顧持鈞的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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