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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簫聲忽又離潮而起,但覺旋律悱惻纏綿,似是情人抵額低語,互訴衷腸恨時短;又似戀人執手相送,千言萬語鯁喉頭。這綿綿情意,由淡到濃,由濃至深,終於化作無盡的思念,融于空氣和水,伴隨著時間和生命,永存於天地之間。歐陽漓的心被這種似水柔情所淹沒,想大笑,想唱歌,想踏浪而去,想插翅遠飛。

  隨著最後一聲長音劃破夜空,簫聲已漸漸遠去,終於消逝在低緩的潮聲裡。歐陽漓的心卻隨著簫聲飄移、遠去,身體變得輕若鴻毛,飄飄欲飛。剛才,她的意念隨著這變幻莫測的簫聲,瞬間體會了萬物的消長,塵世的變遷,命運的沉浮。直到季漢宇收起洞簫,歐陽漓才發現火光早已暗下去,月光卻亮起來,寬闊的海灘如銀霜鋪地,她和他的影子疊印其上,仿佛夢裡一般。

  「獻醜了。」季漢宇回過頭來,看著凝目遠望的歐陽漓,「現在該你了。」

  「是該我了。」歐陽漓回過神來,看著面色平靜的季漢宇,「其實你已經表演了兩個節目,第一個是講了老爺爺和簫的故事,第二個是吹奏了一首我無法聽懂但卻能將我的意念無限延伸的曲子。」

  「我怎麼沒有什麼感覺?」季漢宇微微一笑。

  「你是局中人,不是局外客。」歐陽漓真誠地說,「你只是注重將情感融入簫聲中,但聽簫的人,卻能從不同的角度去理解簫音,甚至加上自己的情緒,去無限放大簫聲中若隱若現的感覺,將記憶中的無數畫面調動起來,與簫聲相融。其實簫聲只是音樂,但人的感覺器官有相通的功能。我想,音律是最容易調動人的情感的,然而最能打動人的音樂,當然是自然的聲音。聽你吹簫,能感覺到自然的氣韻,小到花葉沙塵,大到江海洪流。當然,更重要的是你將人生的起伏、命運的沉浮蘊含在簫聲中了。說真的,我不懂音樂,但我的情緒卻不得不隨著簫聲的變化而變化。」

  「哦?」季漢宇一怔,「其實我好多年沒吹了,生疏得很。好在這曲子是老爺爺教的鄉間小調,我只是憑著記憶胡亂吹奏而已。要是老爺爺還在世,自然吹得更好,我可差遠了。」

  「我看不儘然。」歐陽漓搖搖頭,「我分明從你的簫聲中聽出了你的心聲,似乎是對你自己人生的詠歎吧。假如你還是當年那個學吹簫的少年,曲子可能吹得更優雅,但這其中的神韻,恐怕就吹不出來了。」

  季漢宇如遇知音,深邃的眼眸如星般閃亮了一下,但他隨即歎了口氣:「你的評價太高了,讓我深感慚愧。實際上,老爺爺吹簫,那才叫出神入化。就是普通人,也能聽出他的簫聲中,有風,有雨,有鳥鳴,有牛哞。所以,每當夏季,天氣酷熱,大家就坐在院子裡聽他吹簫。我們小孩子,聽著聽著就覺得涼爽了,眼皮開始打架,不知不覺間就躺在母親的懷裡睡著了。可惜,沒有人懂得他的簫聲。要是他遇到了你,可算遇到知音了。」

  「你在抬舉我?」歐陽漓認真地搖了搖頭,「你這種說法雖然有點道理,但還是不完全對。固然,像我們這種讀過幾本書的人,會產生一些聯想。甚至,懂得音律的專業人士,可能會有千奇百怪的解讀。但我想,老爺爺飽經滄桑,吹簫絕不是為了得到世人的承認,也不是想找什麼知音,而是他與自然溝通的一種方式。能讓人感覺涼爽,能成為最好的催眠曲,能表現生命的鮮活,老爺爺的心就變得乾淨,真正地融入了自然。或許,對老爺爺而言,這才是他的追求吧。」

  季漢宇只得點頭稱是。

  此時篝火幾近熄滅,潮水漸退,潮聲變得更加沉緩,幾無可聞。一陣海風吹來,歐陽漓微微打了個寒戰。季漢宇立即蹲下身子,將燒斷的柴草攏在一起。一會兒,火光熊熊而起,逼退了如水的月色。

  「該你了。」季漢宇終於再次催促。

  歐陽漓清了一下嗓子。顯然,在季漢宇生火的當兒,她就已靜心準備,或是一直都在準備。她知道自己喜歡唱歌,從小就唱得不錯,曾參加過中學和大學的合唱隊,對唱歌本就下過不少功夫。但自從參加工作以後,她就唱得少了,後來,在應酬客戶時,不得已在各種歌廳唱卡拉OK。在那種烏煙瘴氣的環境下,煙味酒氣熏人欲嘔,哪有興致真正地放歌一曲?今晚,季漢宇一曲洞簫,喚醒了她沉睡的音樂細胞。在月色下,沙灘上,海潮聲中,心儀的男人身旁,即興高歌,當是平生快事。於是她略側身子,斜對季漢宇,讓清冷的月華照在臉上,準備歌唱。

  歐陽漓緊張,而季漢宇比自己表演還要緊張。自從見到歐陽漓以後,他就認定她是自己生命中的女神。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強烈地牽動著他的神經。第一次在霧氣彌漫的水池裡聽到她的聲音,就被那種勝似黃鶯的嗓音所迷醉——說話尚且如此,那麼歌唱,定然有別樣的韻味。因此,他全神貫注,不敢分神,生怕錯過了一秒。

  果然,歐陽漓開始唱歌。這最初的聲音很輕,也不平穩,仿佛不是出自她的胸腔,而是從某個遠處飄來,抑或是偶然從天外飛來。這顫悠的、有金屬質感的聲音對季漢宇產生了奇妙的作用,撥動他的心弦,激得他的每一個毛孔都在張開。繼第一聲之後,是一個較為堅定的悠長的聲音,但它還是發顫的,如同一根弦被手指使勁一撥而發出響聲後,仍然會顫動幾下,才又被雙手猛地捂住。之後,歌聲猶如突突冒起的山泉,又如同春季夜雨輕打芭蕉,漸漸舒緩而沉鬱,最後,歌聲才慢慢昂揚起來,像潺潺小溪流四處流淌。她唱道:

  田野上的小路一條又一條,

  潮白河兩岸的黎明正悄悄。

  過路的少年迷失在菜花徑,

  擔水的姑娘顫悠悠上小橋……

  這聲音甜美得可怕,如同夜間破土而出的春筍,讓季漢宇擔心它隨時會被踐踏、折斷。幸而,歐陽漓的歌聲由脆變綿,百轉千回,如同春日裡爬山虎的藤蔓,絲絲縷縷的攀緣,貼壁蛇行,交錯縱橫,顯示出頑強的生命張力。繼而,歌聲中顯現出萬物復蘇的氣象:暖陽破冰,翠竹拔節,流泉作歌,夜雨臨窗……這聲音稍微有點碎裂,也有點發顫,甚至還帶點壓抑的韻味,但其中蘊有深沉的激情、青春的氣息、向上的力量、醉人的芬芳,還有一種淡淡迷人的哀愁。這歌聲裡鳴響著一種久遠的、遺失的淳樸,勾勒出一幅美麗的自然畫卷,彌漫著一種濃郁的鄉村氣息,那熾熱的靈魂緊緊地抓住了季漢宇的心。歌聲繼續激蕩著、飄揚著,那激情的、隱約的內在顫動,正像羽箭似的刺穿著季漢宇的靈魂。此時風輕潮緩,歐陽漓的歌聲漸漸變得高亢,如同金屬撞擊之聲,刺入海浪之中,低緩的潮聲反而成了富有節律的伴奏。她唱著,完全忘卻一切,猶如飆網者受到水波的激蕩而大感興奮一樣。隨後,歌聲由高變低,舒緩而情意綿綿,如同蒼茫的大地上蒸騰起層層霧靄,又如萬里晴空浮動七彩雲霞。季漢宇被歌聲完全吸引,腦子裡浮現出一個畫面:在一次歸航途中,晚霞正濃,他看見幾隻雪白的水鳥在海空翩然飛舞,偶爾俯衝下來,將身子擊打在平靜的海面上,激起點點水花;那絲綢似的胸脯染著晚霞的紅光,朝著熟悉的大海,朝著低沉的通紅的夕陽慢慢地舒展著長長的翅膀——這至美的壯闊場面,浮現在歐陽漓的歌聲中,讓淚水在季漢宇的胸中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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