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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薛苑抬起眸子看他,這件事情絕對不像他說的那麼輕鬆。

  她真是滿目憂色,搭在膝蓋上的手也慢慢地握攏成拳。蕭正宇極快地湊過去吻吻她的臉頰,「如果李又維是那種只靠談話就能打消念頭的人,也不會弄成這個局面。」

  薛苑被他忽然的親吻嚇了一跳,更驚訝的是自己並不生氣也不討厭這個吻,只稍微往後側了側身子,跟他拉開一點兒距離,才開口,「不,你不明白李又維這個人。我覺得他對我……」她頓了頓,把「跟你不一樣」這四個字吞回肚子裡,「比如在醫院那天,我想了想,那些話,他與其說是講給我聽,不如說是講給你和他爸爸聽的。」

  「你說的也許沒錯,我跟他有過過節,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蕭正宇並不打算多解釋,語氣滿是安撫之意,「所以,我跟他之間遲早要說個清楚,跟你其實沒什麼關係,你不要有心理負擔。」

  薛苑看著他,「你們既然關係不好,那何必再鬧得更難看?」

  「既然已經難看了,又何必裝模作樣?」

  薛苑聞言一愣,想要說什麼,他卻已經把話題岔開,「既然辭職了,這段時間準備幹什麼?」

  「再找工作吧,做一些翻譯的兼職。」

  「依我看,找工作的事情也不用著急。我覺得,你既然辭職了,就趁這段時間好好休息一下,我看你是真的累了。」

  「嗯。」

  蕭正宇送她走出博藝畫廊,兩個人沿著熟悉的走廊離開。薛苑在這裡只待了三四個月,還是生出莫名的感慨來。辭職前,儘管已和同事吃過幾次飯了,但還是有不少同事前來相送。大家都有數,她這一走,就不會回來了。

  其他人的告別還好,都是普通的敘話交談,只有譚瑞格外慎重,還送了禮物給她。這段時間他們關係一直不錯,薛苑對這個坦率的大男孩很有好感。她拿著包裝精美的盒子,笑著連連道謝。

  譚瑞有些期盼地看著她,「小薛姐,我以後可以給你打電話吧?」

  「當然可以了。」

  譚瑞很高興地點頭,伸出雙臂擁抱她。被他純粹的快樂感染,薛苑的心情也好起來。離開的一路上臉上都帶著笑意。蕭正宇看到她臉上輕鬆的笑容,倒安下心來,她辭職看來是個明智的選擇。因為要上班的原因,蕭正宇只送她到了門口,在她轉身的一瞬間,他再次握住她的手,「我也會跟他們一起去歐洲。找房子、找工作等我回來商量,有什麼事情給我打電話。」

  薛苑遲疑片刻,終於還是點點頭。

  離開之後她回頭看了一眼博藝畫廊,她看到那棟輝煌而安靜的建築在太陽下安靜地矗立著,沉默地向這個城市傳遞著資訊。人工湖的湖水悠悠地反光,細碎的波紋在輕輕蕩漾。

  幾個月前她第一次到這裡,看到的也是這樣一幕。她隨後才想到,終於離開了。

  一旦辭職,人立刻就輕鬆了。

  這或許跟她的心境有關,畢竟她現在真的是清閒下來。她其實並不怎麼缺錢,不用上班,每天翻譯一堆還不算太麻煩的檔,這個工作她做得真是得心應手。唯一煩心的是李又維的電話,他在義大利,時常還打長途來問她一些文藝復興時期繪畫作品的問題。薛苑還算是好脾氣地回答,只要他不出現在眼前,也暫時不必多想。

  她每兩天就會去一次醫院,陪李天明聊天談心,現在終於有很多時間可以坐在他身邊。

  數日的接觸下來,就像無數記者所寫的,李天明的用功程度一般畫家真是難以望其項背。他手不釋畫筆,一有空就拿起筆劃素描。他可以目不轉睛地盯著桌上那只插著杜鵑花的花瓶,記住它的每個細節,然後不知疲倦地重複地畫著一個場面。奇妙的是,每張草圖第一眼看上去都一樣,但細細一品,卻各有各的特點,重點都不一樣,有的突出了瓶子,有的突出了左邊的那一朵花。

  只憑畫家拿畫筆的姿勢就可以看出功力。

  薛苑默默地看著他,莫名的淒苦與無奈湧上心頭。李天明的功夫真的是到了爐火純青的級別,跟自己的父親一比,差距的確存在。

  醫生、護士也偶爾前來向李天明求贈畫,他來者不拒,笑呵呵地在素描稿上寫上自己的名字,提一句「贈與某人」。護士們都跟薛苑打趣說,你來了李先生就心情好,我們只盼望你多來。

  面對這樣的問題,薛苑都只說了句「是嗎」,然後就一笑了之。其實答案她當然知道。她看到過李天明看著她的目光,帶著點兒老人的迷茫和回憶,仿佛她是一面鏡子,在她身上可以照出那早已逝去的舊日時光。

  她有次跟李天明說起這種感覺,李天明露出一個長者才有的微笑,「我總覺得可以在你身上可以看出你媽媽的影子。」

  薛苑想不到李天明如此直白,倒是一怔,正思考著怎麼接話時,他倒是先轉了話題,「第一天見面的時候,你問我的那幅畫,後來找到了嗎?」

  薛苑心裡一跳,苦笑著否認,「不,我不打算找了,找到了也沒有意義了。」

  李天明贊許地頷首,「昨日事昨日去。如果你不找,也好。你看太陽,總落下去,也總會升起來的。」

  那時候時近傍晚,薛苑推著李天明來到醫院的頂樓看落日。她看到在漸漸變濃的暮色暗沉下的屋頂,一片一片的,一眼望不到盡頭。夕陽投下的光影是介於紫色和粉紅之間的某種顏色,把視線裡最高大的那棟恢宏大廈的玻璃外壁被映得紫紅,使得玻璃外壁就像在怪異的火焰中燃燒。

  薛苑定睛看了一會兒落日,想起李天明有一幅以《夕陽》為名的油畫,於是問他:「如果您畫關於我母親的那幅畫,會是什麼樣子?」

  李天明還是聚精會神地看著落日,隔了一會兒才回答:「你也是學過美術的人,應該知道,任何一幅作品沒有完成之前,包括畫者都不知道它的全部面貌。有的時候,畫完才發現,那幅作品根本不是你想表達的那樣。」

  薛苑「嗯」了一聲,「我明白。」

  「對我來說,畫你母親是很痛苦的經驗,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我現在老了,太多的細節都記不清楚了。我沒有她的照片,大多時候,只能憑藉想像力去勾勒出一個虛構的場景。」

  「我們家也沒有我媽媽的照片,」薛苑停了停,「她似乎不喜歡照相。我爸爸畫她的時候,也是憑著記憶作畫。這非常難,所以他的作品都非常失敗。」

  「你父親……」李天明頓了頓,「其實我也不太記得了,印象中他很有才華,很有靈氣,只是素描功底較差,圖畫構圖不夠好。」

  這倒是前所未聞,之前也沒有聽過李天明提起過。薛苑接著他的話說下去,「您看過我爸爸的作品?」

  「你媽媽帶過他的作品給我看,讓我指點一下,」李天明目光裡露出追憶的神色,「我記得我給了她一本多年來總結出來的油畫創作的筆記,還有些亂七八糟的素描稿。情況大概是這樣,太多年了,我記不清了。」

  薛苑欲哭無淚。真相就這麼簡單。在那個年代,中國的油畫領域幾乎是一篇空白,父親卻輕而易舉地得到了那本李天明嘔心瀝血整理出的寶貴筆記,繪畫水準自然精進,但因為模仿太多,同時也陷入了僵化的模式裡。

  上一代人的恩怨情仇早已模糊,現在將這些零散碎片慢慢拼湊起來,事實才真正浮出水面,雖然這個事實她寧可不知道。

  太多的情緒迫使得她無法思考,她只是呆呆地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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