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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這樣的人知道什麼是痛?這樣的他憑什麼做出一副同情至深的模樣來?

  無法控制的痛將一切扭曲成光怪陸離的虛像,我已不能自己,我像一個失去理智的傷獸,只剩下野獸的攻擊性和嗜血的渴望。

  柏銘濤身上的每一寸都是靜止的,就像是在某個已經完全靜止的空間。

  「我痛過,我也放棄過,我無可奈何過,我也有求不得。」他的半邊臉淹沒在黑暗中,那原本清朗沉毅的溫潤面容襯著厚重的陰影,「人生中最難拒絕的就是至親的要求。」

  他的聲音溫澤如昔,卻透出隱隱悲涼。

  「然而生命是一個神秘的過程,任何過程都代表著人生歷程的起點和終點,只是你站在終點的時候,永遠想不到這也是起點而已。」他的聲音苦澀而柔和。

  本已冰冷的眼眶,被一股沒來由的熱浪沖入,牽連著整個心都疼痛不已,我咬著唇,我不敢抬頭去看他的臉。

  那只寬厚溫暖的手又遞過來一張紙巾。

  我努力地抬起頭來,竭力拭幹被淚水迷蒙的眼睛,我看著他,「柏銘濤……」我開口,「對不起……」

  柏銘濤靜靜看著我,他的眼睛像一面海洋,映照著溫暖的光。「那不要哭了好不好,或者給我點時間回去拿紙巾來,你再繼續好不好?」

  我忍不住輕輕抿了抿嘴角,我想要微笑,但是幾乎同時,眼淚也落了下來。

  柏銘濤輕歎了一聲,將手伸過來,「這個袖子你就將就用一下吧。」

  他苦惱的語氣,令我終於笑了出來。

  下一瞬間,他深邃的眼睛裡染上了一抹微笑,那抹笑容勝過眼中的一切,也掩蓋了所有的情緒,只剩下一種類似欣慰的溫暖和放心……

  「我帶你去個地方,那裡應該很適合現在的你。」

  大約一個小時後,柏銘濤帶著我爬上了南山頂峰,一座古刹掩映在蒼松之中,飛簷依山,門庭古樸。

  柏銘濤繞過正門,順著一條小徑,來到了一個小門前,叩響廟門,一個僧人開門。

  「阿彌陀佛,兩位施主,現在已經過了入寺參觀時間,如果要寄宿,請往前門登記。」

  「小師傅,我找惠明大師,我叫柏銘濤,請你前去說一聲。」

  僧人合掌作揖,「請施主稍候。」

  不一會兒,僧人回來說:「兩位施主請跟我來。」

  僧人領著我們進入寺院,穿過正殿,進了一間禪房,一位身穿灰色僧袍的老者盤膝坐在禪榻上,他微閉著雙眼說:「柏施主,進來可好?」

  柏銘濤合掌躬身行禮,「承蒙大師掛念,一切都還安好,此次深夜冒昧前來,打擾了大師的清修,還請大師見諒才是。」

  「佛門之地哪有」打擾「二字,心靜自然,只是你來得如此匆匆,可是有何疑難之事難以開解?」

  「大師,我此番是帶我的朋友靜心來了。」

  老者睜開眼睛。

  「大師,這位是我的朋友,樊玲。」

  我上前躬身行禮,「大師好。」

  老者目光落于我的臉上,緩緩開言:「樊施主,俗事心中,妄念甚多,『靜心』二字終在於心,你也算與我有緣,老衲贈你兩句,眼前的因,未必是因,眼前的果,未必是果,因果得失端視於我們做人的洪量,阿彌陀佛。」

  這幾句話傳於耳底,有一種莫可信之的感覺……

  老者複閉上眼,「法明,帶他們去清心閣。」

  我們走出了禪房。

  「開悟要這麼容易的話,也就無所謂禪機了。」柏銘濤點我,不想我困於其中。

  僧人打開清心閣,屋內清磚鋪地,桌椅呈現出古舊的色澤,一股墨香在閣中回蕩。

  僧人合掌離開。

  柏銘濤取過筆墨紙硯,「我以前常來這裡寫字。清淨境,生歡喜心,你也試試。佛家講禪定,道家說無心,我們俗人都做不到,不如試試土辦法,忘我。」

  他展開紙,抬頭問詢於我:「抄這篇地藏經?」

  我點點頭,這股墨香味聞著舒心,柏銘濤研好墨。

  我好久沒有用毛筆了,手生得很,一字一筆地寫,筆尖用力太甚,墨濃難化,像一團一團的墨雲,漸漸的,筆力越來越順,我胸中鬱鬱,筆下勃發,龍飛鳳舞,只在「發洩」二字,一氣呵成,拂開一旁,再拿一張,信筆而揮,眼裡腦海裡全是這裎佛經——譬如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叢林、稻麻竹葦、山石微塵,一物一數,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內、一塵一劫,一劫之內,所積塵數,盡充為劫……

  一路寫下來,筆間開始徜徉自得,墨裡一片化機。

  待我放下筆的時候,胸臆間一片清爽,我心懷感激。

  這段時日以來,持續於心的鬱結和頻頻波動的情緒,耗損我的心神,再加上今天的這一場劇烈震盪,一場大病本已是在所難免,但是此時不知不覺已經舒緩了大半。

  也算是逃過了一劫。

  屋裡清寂,就只剩我一人,我拉門欲出,突然一個念頭湧了上來,怎麼都抑制不住,我彎下腰,順著存放經文的格子一個一個地看過去,柏銘濤,我拉開寫著他名字的格子,裡面一層一層的紙張層疊,數量之多令人瞠目。

  我隨手拿下來一張,都是他所抄寫的經文,濃淡相融的墨色,空靜疏淡的字跡裡浮現他的從容與靈慧。我費勁地從最底下抽,我就不信一個人一開始就能練到這等境界。紙張太薄,捏成了一團才扒拉出來。

  天地蓋載之恩,日月照臨之恩,國家水土之恩,父母養育之恩!

  紙上文字簡略的筆勢緩慢沉重,似有千鈞之力,勾勒出一個觸目驚心的輪廓,觸目驚心到我不忍再看,我揉進了包裡。

  走出清心閣,天空微微發白,黑夜已過,竟是清晨了。

  問詢僧人柏銘濤何在,他們向上一指,一條好似蜿蜒綢帶似的石階向上延伸,漸隱於繚繞的雲霧中。

  我向上而行,兩邊青山綠權,蒼松古柏,他立在一個石臺上,晨光落在他臉上,勾勒出沉默的剪影。

  我走上石台,放眼遠望,去海蒼茫,遠處寺中傳出一聲悠鳴般的佛音鐘聲。

  在鐘聲裡他低低的嗓音響起:「樊玲,你以後可不可以不要再哭?」

  山頂的風聲拂動著我們的衣襟,千年的古刹靜靜地佇立在我們的身後,千年裡發生過的故事對於現在的人來說不過是鐘聲響於耳畔的一瞬,那一瞬間的恍惚可漫長得過千年的歲月?

  記憶中的吳曉有一股無憂無慮的秀麗,她笑起來的時候格外好看,而此時,我再見到她的時候,我發現記憶中的她如雪般溶掉了,她像一朵凋零的花,細小的花瓣在空中飛舞,暗暗的沉香泛起,無所歸向。

  我們的目光碰在一起了,我感到自己的眼眶熱辣。

  「吳曉。」我拉住她的手,她全身冷得像是浸在冰海裡,她的唇沒有一絲血色。「我們走。」

  我的手心覆著薄薄的一層汗,但是我仍穩穩地握著她的手,上車,發動,我快速將車駛離這個地方,雖然我直至現在,都還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我模模糊糊地知道,它很嚴重,吳曉能夠安然離開是種極大的幸運。

  「樊姐,能不能停一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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