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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眼中一片光閃過,在那些歲月裡,那個倨傲的孩子過早地被推上了舞臺,燈光打下,形象定格,從此他微縮的肩膀沉落著寂寞,孤獨的落在了父親的眼睛後面。

  「我一直不能理解蔣峰的性格,18歲,多麼意氣風發地年齡,理應張揚得棱角畢露,而他卻毫無理由地要強,不依靠任何人,不停證明自己,害怕被拋棄,害怕不再被人需要,毫不鬆懈。他近乎堅忍的表現出了與年齡不相稱的倨傲,他身上盈滿了寂寞和冷清。蔣先生,也許在您的身邊有太多的將門虎子,子承父業!但是廣廈千萬,容身不過七尺,縱然是天邈地廣,也應當有一人之安身立命之地!」

  一團火從喉嚨流到胃裡,有什麼東西爭先恐後地往外沖,快把我的心臟擠破,胸膛撕裂,我用力閉上雙眼,一滴眼淚從眼眶裡落出來,無聲無息。

  我站起了身,走到窗邊,外面一片漆黑,偶爾可以看到遠方的燈火在黑暗中微弱地亮著,我轉身再度對上他的眼時,我眼睛裡已有了一種異乎尋常的堅定與果決。

  「任何身份、地位、金錢、權利都是可以被帶走的,而只有通過自己努力而掌握到的,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人』字一撇一捺相互支撐,意味著尊嚴和靈魂的平等並受之尊重,蔣先生,我不能讓你把他帶走。」

  他的眼神平平地掃過來,「你要與我對抗?」

  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漸漸冰冷下去,剛才沸騰的血液逐漸冰封,「我和您之間沒有戰爭,不存勝負,我只是想讓您站在另一個角度來審視蔣峰,不借助於外在,衣著,甚至是光線,不要讓附加的東西來蓋掉了他原本的本質。蔣峰,是一把逼到極致才會嶄露光芒的軟劍,他至柔,至剛,至善,至純,這世間,像這樣純粹的事物太稀有了,我們常常說天妒英才,其實就是太好的人或物,都會有最弱的一面,一觸即損,所謂彩去易散琉璃易碎。」

  他的瞳孔隨著我話音的落下驟然一縮。

  「蔣峰他太敏銳,長期以來的壓抑和自我的鬥爭,讓他的心靈備受摧殘,他從未說起過過去,因為他還不能承受,傷口就在那裡,儘管他把它埋得深之又深,但是它始終存在。在他心底最深處,他依舊在替您否定他自己,您對他而言是絕對危險和利器,他還不夠強大,他不可以去面對你,他需要時間,需要空間,需要不斷的自我超越到最終的自我肯定。

  「蔣先生,蔣峰終會被經歷打磨成像您一樣敢於承擔所有責任並永不放棄夢想的強者,一個真正成熟的可以和您並肩而行的男人。蔣先生,您再給他一次機會,好嗎?」

  這個棋局不爭輸贏,終局必須是和,我們必須彼此從心裡摒棄一切接納對方。

  「你在蔣峰最壞的情況下給了他自信、尊嚴以及目標,你不覺得他已經太過依賴你了嗎?依賴會讓人變得軟弱。」

  「蔣峰對我的依賴和毫無保留的信任來源於他漫長而孤獨的成長歷史,他一直期望有一個高大而堅定的身影,讓他可以向他撒嬌,可以要求他的陪伴,這個人可以保護他,可以縱容他,疼愛他,永遠寬容並且足夠強大,無論他做錯了任何事情都會依舊愛他,無論他如何令他失望他都決不會放棄他。他沒有等到,於是我成為了他這期望中的角色,我只是一種感情的寄託和替代,這種依賴會在他逐漸強大之後,心靈完滿之時淡化。」

  我眼睛掠向那一張張照片上的蔣峰,眼睛裡有一種輕淡的溫柔,「每一個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都有被嬌寵的資格,何況是蔣峰,他更值得被寵愛。」

  我聽到他低沉的聲音:「你懂得利用一切籌碼來說服我。」

  他的五官仿如刀刻,每一條皺紋都是滄桑,那雙眼睛咄咄逼人,但是目光中並無鋒芒。

  「可是真正能夠打動您的原因只會有一個,您愛他,這就是您在發現了他的時候,沒有讓人把他帶走,寧可採取了巨細無遺的監控方式的原因,您其實從來就沒有相信過您的兒子會是精神病。」

  在最絕望的情況下,他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他是一個不稱職的父親,但是我不能否決他的愛。

  他的目光令我有火燒般的錯覺,我不能也不敢移開目光,他是一個絕對固執難以斡轉的硬派人物,一點輕微的退卻就會賠掉蔣峰唯一的機會。

  「你和蔣峰素昧平生,為什麼你這樣不惜餘力的幫他?」

  「一個將軍身經百戰,他說,他希望軍隊能夠讓每一個士兵都施展才華,他希望這些經受住嚴峻挑戰的士兵,最終都能夠活著在這片廣闊的天地裡實現他們的理想,這是軍人的人道。而我,僅是不希望玉璧蒙塵」

  他微微低下頭,臉上一直保持的冷冽威嚴中摻入了一絲溫情,使得此時他的臉色才像一個人而不是一幅版畫。他仿佛一時間年輕了許多,隱隱透出年少的意氣風發,他語調淡淡,透出些許柔和,「你很像內子,從骨子裡滲出的倔強。」

  他話語雖淡,於我心中卻是轟然作響,一個晚上我經歷了震撼,心寒,憤怒,壓抑,絕望,希望,整個人似在風頭浪尖上滾,而此時他讓步了?他同意不將蔣峰帶走了?我的眼睛閃爍著點點疑惑,心像稚鳥一樣撲騰著翅膀卻不敢飛揚。

  「別忘了你對我的親口承諾,他會長成敢於承擔所有責任並永不放棄夢想的強者,一個真正成熟而頂天立地的男兒。」

  「我謹記。」他站起身來。

  「蔣先生。」我的額頭輕沁冷汗,胸中卻沒有一些遲疑,我斟酌著措辭,「以後不如由我來向您彙報蔣峰的情況好嗎,這樣更詳實一些。」

  小白鼠的監控不管出自什麼緣由,都應終止了。

  他俯視了我一眼後離開。

  我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神思千轉……他默許了!

  昨夜像是一個夢,清晨醒來時,我的心神都還處於一種繃緊的狀態,這個夢不能把它完全歸類於夢魘,但是也絕談不上愉快,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體會到理智是何等的殘酷,竟是一種自我折磨,即使是連著盤骨和著血肉也必須得讓理智來梳理,那種生生把痛、怒標記進血肉,埋進骨髓的經歷,耗損元神!

  但我能確定,昨夜的那個夢只限于我和蔣先生之間,它不會在第三個人面前出現,這是我最感欣慰的地方。在炸彈引爆前,總算是拆掉了引信。

  門鈴聲響起,我打開門,神經一下子繃到了最高點,難道是餘夢未醒?

  門外站著一名男子,正是宅子裡領路的那位,我看著他,全身進入備戰狀態。「樊小姐,」他手中拿著一盒子,「蔣先生已於今早離開了本市,這是他囑咐交給您的。」他把盒子遞予我手,再沒有多餘的一句話,轉身離開。

  我拿著盒子,拆開來,一件瓷青色旗袍,精緻的繡花浮在細紗上,精巧繁複的繡紋在繽紛錯落的光線中若隱若現,仿如鑲嵌在錦繡中的煙雲,沉澱著旖旎,靜婉,仿佛陷進水墨漸淡的畫布裡,我被攝住了心神,不由自主。

  一件絕美的旗袍,似一個迷離的幻覺。

  我坐在桌前,若有所思地看著它,在虛空裡漸漸浮現出細水柔山的蘇州景致,散發著幽幽暗香的檀香爐,還有幽幽折折,深深長長的石徑,厚重的簾子後一個盈握著茶具,清婉似水,玲瓏剔透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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