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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那個男人開始懲罰她。

  後來,她用鐮刀把黑水砍傷,在他睡覺的時候。

  據說這件事情並沒有報案,黑水家族的人只是把她在一個黑屋子裡鎖了很長的時間。

  她居然逃了出來,逃回了她的家鄉。人們覺得很奇怪,那個山村離這裡很遠,足有幾十公里,不知道她是怎麼記住的回家的路。讓人們更奇怪的是,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快要生產。

  黑水家族的人得到消息之後,又把她拉了回去。

  她的男人又出現了一次,他的眼角有一條很長的傷疤,是被女人砍的。

  後來,這個女人在臨產的時候死了。她被人匆匆埋葬,連墳頭都沒有。

  這是一樁真實事件,是童年的一個噩夢。

  小時候,我還總會碰見蒙古症患者。他們在不同的地方出現,卻有著近乎相同的面目,近乎相同的表情。這經常把人弄得神經錯亂,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22

  我小時候的朋友都和我是一個村子裡的人。

  這個村子幾乎都是農民,在公家單位上班的人不太多。你可以輕易地把他們從一群人裡面認出來。在過年的時候,一般的農民會穿著臃腫的棉衣棉褲,而他們則穿著厚重的黑色或是褐色的呢子大衣,帶著鴨舌帽,口袋裡裝著只有過節時才會抽的好煙。有時候,這些煙的煙盒是白紙包的,他們就會說這是煙廠特供煙,只有有關係的人才搞得到。因為這種煙很珍貴,所以他們不會亂髮,只給他們認為有用的人或是體面的人。這些上班的人差不多都會有輛自行車,這些車都很大很舊,但是經常擦拭,所以看起來很結實。車的後座上通常會捆著一條自行車的內胎,汙損成黑紅的顏色,是用來綁飯盒的。他們騎著這樣的車去上班的時候,看起來像是騎著馬的將軍。他們和所有碰到的人打著招呼,優越感總是顯而易見。

  他們很少邀請真正的農民到家裡去做客,他們只請和自己一樣,有著一份穩定工作的體面人。他們的家裡通常都收拾得很整齊,有的還有沙發,但都是自己或找人做的。家裡都是洋灰地面,掃得乾乾淨淨,還會灑點兒水,看起來很清爽。屋裡的一角擺著鋼筋焊的臉盆架,塗著油漆,毛巾搭在用過的日光燈管上而不是隨手一丟或是搭在鐵絲上。他們大都是技術工人,完全有能力用自己的雙手把家佈置得更好。當然,他們的孩子似乎也比農民的孩子穿戴得講究一些,很多人還有自己的房間,尤其是女孩兒,估計是怕她們聽到父母做愛的聲音。

  一些朋友的家很整潔,而另一些朋友的家則完全不同。我有個朋友叫老偏兒,是他爹在五十多歲的時候才把他弄出來的,費了不少力氣,因此很愛護。他之所以叫老偏兒,就因為他的頭部有點不對稱,可能是因為小時候睡姿不好給鬧的。老偏兒上面有兩個姐姐,都在打零工。老偏兒一家住在低矮的房子裡,窗戶很小,糊著窗戶紙,所以光線不好。屋裡養著怕冷的小動物,有時候是幾隻雞,有時候是一隻羊,地上擺著它們吃的東西,所以氣味複雜。地是土地,炕是土炕,說話的時候要坐在炕上。炕邊上糊著彩色的畫,大都是《楊八姐游春 》《 精忠報國 》或是《 水滸傳 》什麼的,挨著門的地方因為靠的人太多,所以是破的,露出牆面,主人總是提醒不要蹭髒了衣服。

  老偏兒的爹給果園看果樹,只在夏天和秋天上班。老偏兒說每次他爹從果園回來,都會從褲襠裡給他掏出很多蘋果。因為他穿的是老式的免襠褲,把下面褲口紮緊,就是很好的口袋。老偏兒的爹抽的是旱煙,用煙袋鍋,煙葉揉碎,裝在一個尼龍袋子裡,抖一抖會漏出嗆人的煙末。他的眼睛不好,所以抽煙的時候是眯著的,總是很陶醉的樣子。老偏兒的娘總是在忙碌,不是給雞剁白菜,就是在爐子上熬粥。她的臉上有很多皺紋,可能是洗臉比較少的緣故,總是有煤灰的痕跡。老偏兒家的房子在村子裡首屈一指,是茅草的屋頂,很少漏雨,看樣子至少得住了一百年。土牆裡面居然還有夾牆,也就是暗道,可能是戰亂時用來躲避強盜的。強盜沒來,黃鼠狼來了,老偏兒他們家的夾牆中住進了一隻黃鼠狼。黃鼠狼又叫"黃大仙",看得打不得,據說它最厲害的本事就是:在月圓之夜,拜月,然後幻化為清麗女子,專門幹口交的勾當,吸男人的陽精。

  黃鼠狼極機敏,遇到敵人時,會放出極臭的屁來。老偏兒經常拿蘋果喂它,也許是不想聞它的屁味兒。我見到過被做成標本的黃鼠狼,身體細長,像是一個長柄的黃色毛刷子,已經放不出屁來了。

  老偏兒家的門鎖也有一百年左右的歷史,仿佛長命鎖,是扁平的。這把鎖像個老妓女,用任何一個鐵片都能捅開,但老偏兒們還是堅持用鑰匙才能開。這個鎖只有一把長長的鑰匙,通常由老偏兒的爹保管。老偏兒放學回家,如果家裡沒人,他寧可在院子裡玩上半天,也不敢隨便把門捅開。他曾經這麼幹過一回,卻差點兒被他爹打斷了腿,老偏兒的爹說:這樣幹的話,會招來強盜。

  前幾年我回去的時候,這個房子已經被拆了,既然沒有片瓦,當然也就片瓦無存。老偏兒和他的媳婦住在一間寬敞的屋子裡,據說他爹是在他結婚之前就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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