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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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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城市在一片薄霧濃雲的籠罩下露出一副慘澹淡愁兮兮灰濛濛的面孔。市內的幾條主要街道不斷鑽出幾聲警車的怪叫,一架小巧玲瓏的直升機在城市上空環繞三匝之後毫無顧忌地呼嘯而去。城市像鮮菜經過開水燙過一般失去了水份,乾燥得蒼白失去了生機。高牆上的各種廣告頗像畫家的擦桌布色彩斑斕雜亂無序。計程車從一片警笛聲中穿過。路過股市交易所門前時,張子君貼著擋風玻璃望著狂熱的投機者們說:聽說前幾天又有個玩股票的自殺了。他沒有使用藥物或兇器,而是利用現代建築一墜而下,就順利完成了一個生命終結的過程。給所有的玩股者展示了一出觸目驚心的悲劇。阿琴說:這個世界該死的在死,不該死的也在死。昨天的電視新聞裡不又是特大車禍麼?司機回頭白她一眼說:在我車上忌諱說這類話。阿琴不以為然地道:這有什麼,說死就死了?子君用手碰碰她說,人家忌諱,你還要說。阿琴說:真沒什麼?死是容易的,死也並不可怕。子君瞟瞟她那浮腫得失真的臉,她視死如歸的坦然態度令人吃驚。 阿琴是以產婦和病人的雙重身份住進醫院的。她在醫院住了五天。從第二天開始她的腹部就出現陣痛,胎兒入盆。浮腫在陣痛中有增無減。腿肚子變得圓滾滾的。這種虛偽的臃腫恢復到她做姑娘時胖得最輝煌的那段時期。後來陣痛劇烈到無以復加的程度,胎兒卻一直不肯下來。羊水早破,如一泓清泉湍流不息。阿琴左右搖擺著腦袋,牙齒把下嘴唇咬出了幾個深深的血窩。張子君時蹲時站時哭時泣,他從阿琴的狀態中看到了一種臨近死亡的驚險與掙扎。他恨自己的無能恨自己的罪過恨自己沒有任何辦法來減輕她的痛苦。唯一可做的是抓住她安慰她撫摸她不斷重複早已熟悉的話語。醫生們對胎兒遲遲不肯露面的問題進行了會診。 會診後又進行全面檢查,得出了一個可怕的結論:阿琴懷的不是三胞胎而是一個身子三個腦袋的怪胎。在任何情況下三個並列一體的腦袋都不可能同時從產道出來。只有鑽山打洞剖腹取胎。這時候的阿琴已形同死人氣息奄奄。醫生坦率地告訴子君:這本該是一個簡單的手術,但不明白胎兒發育狀況及與母體的關係,它的危險係數非常大而且難預萬一。子君沉重地點點頭。接著,手術室的門鐵面無私地關起來,他被拒於門外。他平生第一次對這種門產生種森嚴壁壘的感覺。 約莫半個小時,子君得到一個可怕的消息:阿琴不行了,正在組織搶救。子君問胎兒取出了沒有。醫生說取出來了,最好你不要看它。死的。張子君從醫生的表情上看出,它肯定就不是個人,而是一個怪物。他糊裡糊塗地製造了怪物,卻沒有看一眼怪物的權力。他完全失去了知覺一般掏出一支煙猛吸著,用充滿絕望的冷靜壓抑著心頭的焦急。這時他想到了阿偉。 阿偉和向紅梅趕到醫院時,阿琴已被送到太平間。子君看到阿琴的臉上紅撲撲的不再蒼白,雙目微閉若盹若夢。他像打呵欠似地張了一下嘴抱頭蹲了下去,不見哭聲不見淚水卻從頭上揪下來一綹頭髮撒落滿地。 張子君拖著阿琴的骨灰盒回家時,才發現前妻的骨灰盒已放置在櫃子上了。他很快明白過來這是阿琴走前收拾的。他把阿琴的骨灰盒也放了上去。兩個盒子的大小顏色與規格一模一樣,並列在一起,像兩個站得高高的巨人。當他轉身時突然覺得有兩雙可怕的目光淒衷地望著他,屋裡悲慟的寒氣壓得他透不過氣來。滿肚子的淚水已完全板結凝固,無論如何哭不出來。在他翻箱倒櫃找煙時,他發現了一堆衣服,那是阿琴給未出生的孩子編織的毛衣毛襪,還有許多尿布。上面壓著一封遺書。遺書上說:不是我要離開你,是老天是兒子不讓我活,你只能自認命苦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我在九泉之下會幫助你的。孩子的衣物你把它燒了放在骨灰盒裡,讓我們母子四人在一起吧。在燒孩子衣服的時候,面對汽油潑下的熊熊大火,子君哭出了阿琴死後的第一聲悲音。 子君與這座城市一起惟摔了。從那天起他就忘記了自己是個需要飲食的動物。成天在屋裡睡懶覺,把太陽睡得老高。他不知睡了幾天幾夜,睜開眼睛時便看見床對面高高聳立的骨灰盒,恐怖和悲傷充塞了整個空間。阿偉怕他自殺常來看他。子君說,我對不起阿琴,沒有好好照顧她。阿偉說,這不能怪你。我曉得你是愛她的,這就行了。我們以後還是兄弟。阿偉說了這話之後就再沒有來過。 最傷心的是那個遊醫。他聽到阿琴去世的消息驚恐萬狀地跑到子君那裡。他不知道如何來安慰子君。他憂戚的表情比哭還讓人難受。額頭上的皺紋比以前變得更加深刻。在城裡他別無朋友而視張子君為至交,張子君也是唯一能瞧得起他的人。這天他用算命先生的眼光把張子君仔細打量了一番,覺得張子君的不幸與他自身有某種直接的關聯,說他命中克妻,註定這輩子下無子嗣旁無妻室孤身只影。子君很感激他這句話,這樣可以消除他對未來生活的種種幻想,會使他更實際一些。 阿琴的死給阿偉心靈帶來了重創。對於只有兄妹兩人的他來說,妹妹的死比死去父母更為傷心。他非常明白那是逃脫不了的厄運。怨天尤人只會自尋煩惱。他極力拋開這些事情不去想她,可一閉上眼睛就浮現出小時候阿琴那天真爛漫的面孔來。他想妹妹屍體不火化多好,他會不惜一切代價把她埋葬在她曾經玩得歡天喜地的那個草坪上。在那個草坪上她曾經哭過鬧過給他撒過嬌,曾經在那裡幫哥拾柴禾打豬草摔一跤之後爬起來又跑。許多陽光明媚的日子都是這樣打發的。她曾經在那裡玩家家時壘過一間小房,她說她長大了住。阿偉說那個小房沒有門,沒有門就不能住,住進去會憋死的。 阿琴說只要進去了就能出來。想到這事時,阿偉專程到那裡去了一趟,以前那青青的草坪已面目全非地成為工業區了,現代文明早把裝滿了童年舊事的故土改變得恍如隔世。他在一個石階上坐下來時仰望灰濛濛的天空,立刻有一種滄桑感,頭頂一片烏煙瘴氣長歎一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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