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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我的朋友們真夠哥們,他們在我和李曼姝到達八角樓的時候也抵達了那裡,幾乎與我們同步,而他們距八角樓的距離可比我們不知遠了多少倍,這就是記者搶新聞的職業特點。

  李曼姝在八角樓前停下腳步,用手指指它說:就是這裡了,真的就是這裡了,扒了皮我也認識它的骨頭啊!

  說著,李曼姝向樓上望去,她的臉突然老淚縱橫,雙肩顫動,就像高燒前打擺子一樣。就在我試圖上前攙扶她的時候,她的喉嚨發出了悲憤的哭聲,開始聲音很小,最後竟一聲比一聲大起來,這哭聲持續了十幾分鐘,李曼姝手上的一條絹絲手帕全濕透了,圍觀拍照的記者被老人的哭聲感染得紅了眼睛,紛紛上前拍照。

  我迎著閃光燈,扶著李曼姝往樓上走,我的情緒被她的情緒感染著,心情如鉛一樣沉重,我不時地用紙巾擦臉,生怕別人看見我奔流不息的淚水。65年前,李曼姝正是從這裡踏入了屈辱的人生,這屈辱在她的內心掩蔽了六十多年,她不願意說,不願意承認,生怕被不諳世事的人們看不起,而今天她勇敢地站出來指認八角樓全是因為當今有些人對慰安婦的曲解,諸如東南亞那位女大學生的言論……這證明李曼姝到底是一個真實正直的人。

  上了二樓,走到左側第三個房間的門口,李曼姝突然停了下來,她四處看看,又望望樓梯上湧動的記者,等記者們紛紛站在她面前的時候,李曼姝顫抖著聲音說:這是19號房,當年我17歲……。

  我開始順著李曼姝的思路打量房間,它的佈局與其他房間沒什麼區別:大約十五平方米,進門的右側向裡邊凹進去一塊,有3平方米左右。

  那凹陷的部分是放床用的,日式榻榻米,房間朝窗的位置可以擺放吃酒的桌子……李曼姝用手指著房間的各個角落,忽然她慈祥的目光變得尖利起來,她兩手抓住我的胳膊說:你拉我到這個地方幹什麼?你說,你拉我到這個地方幹什麼?!她失去理智地高喊著,隨即又拉住一位給她拍照的男記者說:你們為什麼不去打日本鬼子?她用力推倒了那個男記者,又狠踹了一腳剛剛擠上來拍照的另一位元男記者,猝不及防地跑到窗前,用力拍著窗子說:我要跳樓,我要撞死在這裡啊!

  我用力拉著放聲大哭的李曼姝,深知觸景生情對她意味著什麼,我非常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她打人罵人踢人全來自當年這個八角樓強加給她的恥辱。從歷史的角度看,她已經夠堅強了。

  我用紙巾輕輕給李曼姝擦淚,我的眼淚也隨之奔湧而出。記者們圍在四周,有的拍照有的記錄,詳細實錄著眼前的一切。過了一會兒,李曼姝的情緒稍稍平靜了,她指著19號房間說:這就是我當年被淩辱的地方,這裡約有二十名慰安婦,日本鬼子憑藉「慰安券」就可以隨意拿我們取樂。我們每天要接客20—30人。

  李曼姝走出房間,一一指認當年的浴室食堂小賣店。最後,她指著二樓一間狹小的閣樓說:那裡是懲罰慰安婦的地方,如果有人不願意接客,她就會被推到上邊去,然後撤掉梯子,閣樓上沒有食物和水,直到被關押的人屈從。跟閣樓一樣性質的地方是地下室,那是一間殺人場,許多女人在地下室被折磨而死……李曼姝說不下去了,她再次哭泣起來。

  我擔心老人的身體,只好扶她下樓,這時記者們感覺採訪接近了尾聲,便紛紛散去,我特別叮囑了兩位元記者,想讓他們在明天的晨報上發個重頭稿。而後我攔了輛的士,我要把李曼姝送回我家裡休息。能不能把手包交給她,還要再想一想。

  第十章

  A

  這是一個難眠的夜晚,在聽了李曼姝的開場敘事後,我決定手包暫時不交還她,我要以此來拖延她在這座城市居住的時間,以便將她肚子裡的所有往事都掏出來,這些往事將成為最珍貴的歷史資料,成為八角樓的護身符。

  後半夜,李曼姝睡著了。

  我悄悄來到自己的書房,將門窗關緊,打開袖珍答錄機,李曼姝的聲音再度傳了出來,我急忙打開電腦,將未記完的資料記錄完成。

  李曼姝在袖珍答錄機裡的聲音有些蒼老,這使她的敘述更具歷史的滄桑感。開始聲音緩慢,後來就急促起來了,她的心境無疑又進入了當年的八角樓。

  當年的李曼姝叫葉玉兒。

  日本女人荷美被葉玉兒斥責後,大約有三天的時間沒有出現過。第三天的晚上,負責八角樓事務的日本軍官吉野突然出現在葉玉兒的面前,他沒說話,圍著葉玉兒轉了兩圈,將她渾身上下打量了一遍,然後戴著白手套的手在半空中一揮,立刻進來了兩個日本兵,不由分說就把葉玉兒拖走了,穿過走廊的時候,葉玉兒看見荷美站在一個角落裡獰笑,她的心一下子被她的笑聲掏空了。

  吉野的辦公室在八角樓的正對面,是一套獨立的小別墅,站在窗前,八角樓的一切盡收眼底,特別是夜晚,昏暗的燈光盡頭飄浮著女人們的哭聲喊聲,宛若一座人間地獄。

  吉野已經先一步回到了辦公室,兩名日本兵將葉玉兒拖進來的時候,吉野正坐在一把木椅上發愣,他示意日本兵出去,他們離開以後,吉野起身將門關上,圍著葉玉兒轉了一圈又一圈。

  葉玉兒內心發抖,想起剛剛在走廊裡聽到的荷美的笑聲,渾身的汗毛孔都呼吸起來了。突然,燈滅了,她陷入了徹底的黑暗之中。她恐懼地小聲哭起來,蹲地地上縮成小小的一團。她感覺左腿好像受傷了,但她已經顧不上這些,因為一種遠比疼痛更深刻的恐懼抓住了她,將她帶往森森白骨和人跡罕至的荒原。它是死神冰冷的呼吸,正貼著地面襲來,要抓住她。她覺得自己就像陰影中的一株枯草,馬上要被眼前這個日本軍官連根拔起。

  吉野的靴子踏在木地板上,發出一種瘮人的聲響,當這種聲響平息的時候,他的喉腔便傳出一種詢問:你是滿人的格格嗎?吉野問。

  葉玉兒看著他,吃驚吉野說一口流利的漢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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