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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現在,陳安娜心目中的要緊事是馬躍沒工作了,她急,礙於面子,又不好四處張揚著幫他找工作,只好每天和報紙幹上了。逢不是很熟悉的人和她聊起馬躍的工作,她就會意氣風發地說馬躍又晉升了,是顧問了,不用坐班,就分析分析市場行情,給經理人們開個視訊會議就行了。聽的旁人就羡慕得不行,問她是不是快搬到別墅去住了,陳安娜一開始啊啊地胡亂應著的,後來就說馬躍領她去看別墅了,看來看去覺得不行,她膽小,別墅都一家一棟,連個上下左右的鄰居都沒有,買了也不敢去住,再說了,人老了,就圖個方便,還是老城區好……

  謊撒久了,總有露餡的時候,有時候熟人打招呼說,陳校長,你兒子真不錯,都混這麼好了,還不改本色,昨天看見他在路邊吃拉麵呢。

  陳安娜就美滋滋地說那是,馬躍就這點好,寵辱不驚,不像有些人似的,口袋裡揣兩塊錢就把自己當財主了。

  嘴裡這麼說著,心裡卻鮮血直流,回家就陰著臉不說話,看啥啥不順眼,嚇得馬躍他們都不到樓下吃飯了。這還不行,陳安娜不是上去就是把郝樂意叫下來,「樂意,你這媳婦是怎麼當的?男人就得鼓勵打氣你知不知道?你整天把他關在家裡幹嗎呢?怕讓人搶去?」

  郝樂意說:「我沒啊,馬躍剛受了這麼大打擊,讓他休整一段時間也行。」

  「男人就得哪兒跌倒了哪兒爬起來,樂意,我可告訴你啊,你不許跟那個餘西似的,生怕男人讓人搶了去就恨不能鎖在家裡,有什麼用?馬騰飛還不照樣起訴要離婚?」說這些的時候,陳安娜感覺像掉進了深不見底的陷阱,不知什麼時候能到底,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爬上來,心慌得讓她抓狂。

  馬光明知道,她更多的焦慮來自虛榮,接受不了從小就被她吹成是神童的兒子,現在卻一事無成。見郝樂意被陳安娜訓得左右不是,就擺擺手說:「樂意你上去,不用聽你媽的。」等郝樂意上樓了,才沖陳安娜喝一嗓子,「你兒子沒出息關兒媳婦什麼事?!」

  這些因自己而起的紛爭,馬躍當然知道,也想去人才市場找工作,可陳安娜不讓。因為她心虛,都吹牛馬躍是連班都不用坐的顧問了,還跑人才市場去找工作,萬一被熟人碰見,這不是抽自己大嘴巴嗎?

  不讓馬躍去人才市場,陳安娜就繼續盯報紙上的招聘廣告。有一天,陳安娜像哥倫布拿著剛畫好的新大陸地圖一樣,抱著報紙跑上閣樓,說報社正找財經評論員,讓馬躍去報名。

  馬躍也覺得不錯,去報了名,可筆試成績不理想,又白白耗掉了半個月。

  陳安娜崩潰了,因為關於馬躍的一切,她編了太多美麗謊言,都快成連載小說作家了,今天必須記住昨天都編了些什麼,以便於今天繼續的時候能接上茬。可她已經五十多歲了,記憶大不如從前,為了不露破綻,她只好隨身帶了一小本子,把今天吹噓了些馬躍的什麼,記在本子上。別的老師上班第一件事是泡杯茶,而她,是從包裡掏出本子,看昨天的謊言備忘錄。總之,因為撒謊,陳安娜的每一天都過得心力交瘁,狂躁無比,回家就像即將爆炸的皮球,黑著臉,目光炯炯有神,好像隨時能從哪個角落裡揪出個十惡不赦的小賊,讓她照死裡暴訓一頓……家裡人都躲著她,就像膽小的火苗躲著雷管的導火索,連一歲多的伊朵一看見她,都會害怕地讓爺爺抱著。

  別人家的飯桌,不僅有熱乎乎的飯菜,還有熱乎乎的臉。可陳安娜家的飯桌,壓抑得像死刑犯吃最後一頓陽間飯,每個人都繃著臉,唯恐一不小心就會招來陳安娜慷慨激憤的訓斥。

  後來,馬躍說不下樓吃飯了,其實郝樂意也不想下去吃,可如果這樣,陳安娜會更抓狂,就說:「別,其實你媽心裡更苦。」

  馬躍就看著她不說話。

  郝樂意說真的,你是你媽唯一的希望和驕傲,現在……

  馬躍蔫蔫地說:「別說了,我下去吃。」

  後來,馬躍看著報紙上的招聘廣告,應聘了幾份工作,都沒幹長,最長的一家幹了二十三天,最短的一家,幹了一上午。

  每天早晚,馬躍都低著頭匆匆走在上下班路上,好像上班很丟人,不僅他不喜歡那些工作,陳安娜也不喜歡,因為她怕熟人遇見馬躍,怕人問她,陳校長啊,你們家馬躍不是升職當顧問了嗎,怎麼又換單位上班了?

  這簡直是被人扇嘴巴子,所以,馬躍一說出去上班她就沒好臉,如果工作體面也值得炫耀,她可以順口撒謊說,顧問這活又不用坐班,輕鬆著呢,馬躍年輕在家坐不住,正好有公司請他,他就當和年輕人湊堆玩,去兼了個職。可問題是馬躍的工作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普通得讓她有心撒謊,都未曾開口臉先紅。就這樣,馬躍還是在三個月內換了五份工作,她徹底崩潰,而馬躍的崩潰一點也不比她少。

  每次去應聘,他都信心滿滿,可只要他上一天班,就會滿嘴牢騷,好像招聘廣告都是公開合法的騙局,他因為心思單純而上當受騙了。他抱怨老總有眼無珠,抱怨主管兩面三刀,不僅專搶下屬業績還擅長推卸責任,抱怨同事之間相互擠對暗中下絆子。總之,職場江湖處處險惡,他卻徒有一顆志向遠大而清澈的赤子之心,抱怨完了他還會抱怨飯菜,抱怨完了飯菜他還會抱怨交通……只要他一回家,無處不在的抱怨讓郝樂意替他悲涼,覺得他越來越像個不求上進的男怨婦,就批評他說:「馬躍,你為什麼不從自身找問題?當你覺得人人都有問題的時候,其實是你自身出了問題,你需要的不是抱怨別人,是反思自己!」

  不等馬躍接茬,陳安娜就翻臉了,借機把積攢良久的怒火,統統燒到郝樂意頭上,她說郝樂意這是在貶低馬躍,給他增加心理壓力,只會讓他越來越消沉,作為一個合格的妻子,在這時候應該給丈夫鼓勵而不是指責,難道她不知道嗎?

  面對著因焦慮而變得咄咄逼人的陳安娜,郝樂意縱有千言萬語,也只能艱難地吞下。

  遊蕩職場的幾個月,馬躍敗得落花流水,他越來越消沉,不再找工作。看書、玩遊戲,或者發呆,是他那段日子的全部生活內容。白天陳安娜和郝樂意上班去了,他一玩就是一天。中午,馬光明在樓下敲敲暖氣管子叫他下去吃飯,有時候不到飯點暖氣管子也會響,那是伊朵想找他玩了。他下樓,伊朵讓他帶著上街玩,他不去,也會沖伊朵發火,伊朵和馬光明在一起的時間長,性子野,也不怕他。他不帶她上街,伊朵就說他是臭爸爸。

  在馬躍聽來就是臭便便,是的,現在他真覺得自己就是塊臭便便,還不如伊朵呢,伊朵還能給全家人帶來笑聲,是全家人的希望。而他,就是台造糞機器,每天把糧食吃進去,再變成糞便排出來,周而復始,如此迴圈得讓人絕望。

  郝樂意不願看著馬躍沉淪,就說,你不是喜歡當老師嘛,要不,你考個教師資格證吧,有了資格證,就可以當老師了。在大城市,老師的錄取比例比較低,可以去邊緣地區支教,他在英國生活了那麼長時間,英語發音也准,偏遠地區,特需要他這種全才老師,支教不賺錢也無所謂,至少是件有意義的事,反正有她的工資應付家庭開銷綽綽有餘,讓馬躍儘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用考慮薪水。

  郝樂意這麼說,是寬慰馬躍,也是發自內心的,她對物質沒什麼要求,也從沒想通過婚姻增加物質收益。相親相愛的人可以相互溫暖彼此,做著自己想做的事,就夠了。

  閑得發慌的馬躍,連想都沒想就答應了,當天就去書城買了書,在晚飯桌上宣佈,從今天開始他要備考教師資格證,陳安娜就愣了,問誰的主意,郝樂意就說是她的想法。陳安娜又一次摔了筷子,說郝樂意這不是淡泊名利,她這是嫌沒工作的馬躍丟人,想把他支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然後問馬躍是不是真喜歡當老師。馬躍說是。陳安娜的眼淚刷地就滾了下來,她沒想到千攔萬擋,她原本可以大有作為的兒子,還是要走她的老路,吃一輩子粉筆末子。

  「媽。」馬躍看上去很寥落,好像徒步跋涉了十萬公里一樣的疲憊而寥落。他說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他考教師資格,只是想把自己從茫然無措中救出來,自從辭職,這份茫然就像沼澤陷住了蘿蔔一樣,把他的身心,整個地給淪陷了。現在,他只想借助考教師資格這件事,從茫然中沖出來,證明自己還是有追求的,不是只知道吃喝玩樂的廢物!

  說完最後一句話,他哭了,無聲地,眼淚往下滾,「媽,我活得很累,我是個男人,可是我能幹點什麼?我對不起樂意,我娶她都沒能像個男人一樣給她個像樣的婚禮,也沒像個男人一樣養家糊口……媽,我更對不起您,您含辛茹苦地把我當驕傲供養大,結果我卻淪落成了您的羞恥,讓您不得不整天和謊言為伍……」

  然後,陳安娜呆呆地看著他,也流了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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