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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需要多少啊?」何琳一點底沒有。

  「你能出多少?」

  「一千。」

  「再多出點吧,一千三,中不?」

  成交。

  何琳坐上計程車一路北來。

  傳志發現何琳不見了,到處找,沒找到,害怕了,打她手機,響了兩聲,關了。

  跑一趟北京進賬一千三百塊,除去油錢和過路費,怎麼著也得一半純利吧。那司機玩命開啊,而且不走高速,路上加了一次油,讓何琳掏的錢,說是到了北京,油錢從一千三裡刨去一部分,大過年的,路途遙遠,出長差也不容易。說到底是有點不相信她,一個大肚孕婦,把她送到北京了,她再說沒錢,你能怎麼著她?

  何琳不在乎那點油錢,一心只想快點回到家,要求走高速,過路費自己也掏。

  整整顛簸了近十個小時,精疲力盡的計程車司機把孕婦放在一家銀行門口。孕婦下車到ATM機上取了一千多塊。行了,噩夢結束了,終於回到自己的地盤了。

  站在自己的三層小樓前,已是夕陽夕下,冬天的夜晚來得早,路燈次第變亮,寒冷的光線拖著她的影子,長長地印在牆壁上。她第二次要悔恨得咬掉自己的舌頭,本該是自己的房子,本來是娘家的房子,為什麼非要加上他的名字,和他成為共有人?這個賤人!什麼樣的家庭出什麼樣的賤種!這一次我一定不讓你得逞,絕不寬恕!她咬牙切齒咒駡。

  打開門,客廳裡電話貓爪般響起來。她沒理會,徑直走向廚房,給自己煮了一大碗雞蛋面,端到桌子上狠狠地吃,湯都喝得精光,唉,餓死小寶貝了,在肚子裡一個勁地東踢西踢呀。然後撫著肚皮上樓了,躺在床上,淚如雨下。

  25

  第二天淩晨傳志開車也到家了,顧不得連夜奔波,開門就跑到樓上,臥室沒人。他一下子愣住了,原以為何琳會在床上睡覺。在臥室呆了片刻,又到樓下客廳裡坐了一會兒,抽了幾支煙,飛快想著事情的後果,這下鬧大了,如果何琳丟了,別說岳父家裡不能放過他,他自己也不會原諒自己,一句話,打算給老婆孩子陪葬了。其實在飛奔回家的高速路上,他已再度感覺到老家人在給自己脖子上套枷鎖,直直要了他的命,每一刻,內心湧出了痛和恨……

  天剛濛濛亮,就又出去了。

  在三層閣樓上的何琳看到傳志開車走了,才披著棉衣回到臥室,腳都站麻了,睡了一會,電話鈴聲大作,肯定是父母打來的,傳志到岳父家找人了。

  為了怕父母擔心,何琳先給小姨打了個電話。對方立馬咋呼起來:「寶貝啊,你在哪呀?昨晚你爸媽都急瘋了!出了什麼事啊?」

  看來小姨不知道,父母估計也不知情呢。何琳寧願這事就此爛在肚子裡。

  「寶貝啊,不會那該下油鍋的老東西又找你事了?我說什麼來著,臭狗屎惹不起,咱躲著,不踩它!你都這樣了,就不該去,這種蹬鼻子上臉爛泥扶不上牆的人家咱有多遠躲多遠!你還傷疤沒好忘了疼去看她——咱看她幹嗎?看得著嗎?要死,趕緊!咱燒香呢!惡狗改不了吃屎的一家子……」

  何琳淚流滿面,那種無聲洶湧的哭泣。

  「寶貝,你在北京嗎?」

  「嗯。」

  「趕快回家,你爸媽一夜都沒睡了,擔心都快擔心死了!」

  何琳收拾了一下,回了娘家。開門的是老何,滿臉倦容,眼袋都出來了,人一下子老了好多。看到女兒突然而至,一臉驚愕,然後悲喜交加,分明是壓抑著責怨,「姑娘,你可回來了,昨天一夜都在哪啊?也不知道往家裡打個電話……」

  只見母親氣沖牛斗地走過來,赤著腳,以一種嚴厲、受傷害的目光盯著她,揚手一巴掌劈空打在她額頭散亂的劉海上,「何琳,我生你時是生了骨頭的!」

  何琳掩面哭泣。

  一直站在後面的傳志萬分尷尬,悄悄走上來安慰老婆。何琳蠍子蜇了似的甩開他,冷漠而鄙夷地,「滾!死一邊去!」然後奔向自己閨房,門砰一聲巨響關上。

  然後客廳就熱鬧了,郁華清趕來了,知道真相後,從門後拿起掃帚追著打傳志,隨手拿起一個塑膠果汁杯扔到他頭上,一邊追一邊罵:「就你娘那點操性還讓我家何琳下跪,不怕閃了她的腰折了老命!你娘要死就趕緊死,死一個少一個!七年八輩子沒見過你他媽給臉不要臉以老賣老的大傻×……你個小傻×趕緊給老傻×陪葬去,枉吃這麼多年的麵粉長這麼大個的腦袋還不如驢,胳膊往外拐得找不著你媽的傻×的門了,連老婆孩子也照顧不了,我家何琳找了你這個蠢驢真是八輩子倒了血黴!滾回你的驢圈裡,甭出來禍害人!」

  郁華明徹底傷透了心,女兒下跪竟像她下跪一樣,無地自容,所有尊嚴感都被踐踏無存。這個清高的知識份子對傳統文化中的例如「磕頭」、「卑躬屈膝」、「夾著尾巴做人」等僵硬過度內斂到謙卑的為人處事之道深惡痛絕,從小就教育她的孩子,做人要有骨氣,有人格,要光明磊落,自尊自愛,尤其男兒膝下有黃金,女兒膝下也有;上跪天,下跪地,中間不跪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母;你可以用任何其他方式表達你的喜怒哀樂,但不包括下跪,奴性和卑賤的骨頭,從她這一代人身上就得徹底根除。

  但何琳的事讓她感到失敗,沮喪,感覺斯文掃地,尤其遭致的那種致命羞辱感。這個虔誠的中國微觀社會群體的社會學教授突然懷疑起她近一輩子的研究,她所謂的人生經驗、常引以為傲的資料和受人尊敬的職業素養,是不是都建立在空中樓閣上,並沒有下探到社會層面最本質的那種東西?三十多年的國民研究,到底遺漏忽略了什麼?

  然後社會學教授大病一場。

  但按郁華清這個平凡自在的都市潑婦來說,姐姐的苦惱那都是知識份子式的矯情,一個體面的人突然被人打了耳光般,沒顏面了,不知怎麼辦好了。不就是以前一直為多數人的良心、沉默的大多數代言,真以為真理掌握在多數人手裡似的,現在被她擁護的沉默的大多數咬了,又不敢說大多數人的壞話,否定真理似的,又不好意思也不敢說自己錯了,憋著唄,憋出病了!其實哪有這麼多爛事,這年頭人心不古,誰能替誰說話呢?你能代表自己說話就好了,哪一堆人是正經好人不犯錯呢?真沒必要把自己打扮成大多數的代言人,也沒必要堅持什麼真理,自己不吃虧,也不幹損人利己的事,暈頭暈腦往前過就是了,一輩子不問兩輩子的事,操那閒心幹嗎呀?

  26

  小雅那天神神道道地跑到何琳家裡,神經質地咕咚咕咚地喝水,大笑,「你不給我打電話我也要跑來了,哈哈,痛快!一輩子都沒這麼稱心如意過,哈哈!」

  何琳正心情亂糟糟的,有一搭沒一搭地,「你婆婆遭搶了?」

  「呵呵,哈!」

  「她存摺丟了?」

  「呵呵,哈哈!」

  「把你家老妖摁在水池裡淹了個半死?」

  「哈哈,呵呵!」

  笑夠了,小雅才活靈活現惟妙惟肖陳述起來,「前天夜裡,我和我老公都忙著趕場似的,老巫婆不是肚子不舒服病了嘛。我洗完,噴了點香水,穿著那身半露不露的性感內衣到床上去了。我老公餓了幾天了,興奮得要死,抱著我就親,沒親兩下,你猜怎麼著,那老不死又抱著枕頭火燒眉頭地敲門了,說害怕,心慌,睡不著。我去開的門,是我去的,然後回來就躺下了,老妖躺在我老公左邊,面朝外,好像不干涉我們似的。那怎麼行啊,呵呵,我老公就眼睛乾瞪著天花板,身子僵僵的,鹹魚似的。我也壞著呢,不做了,行,就伸手摸我老公的小弟弟玩,弄得硬邦邦的,就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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