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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何琳,你吃俺兒喝俺兒的,還這麼有種!」

  「吃你兒喝你兒是看得起你兒!看不起他早把他踹一邊了。」

  「何琳,你可沒給你爹媽積德!」

  「您放心,我爹媽這樣的一等一好人都比你長壽!」

  「何琳,你小心報應你下一代身上!」

  何琳冷冷地瞅了她一眼,「那也是你兒子福薄沒那命,祖墳上既沒冒青煙也沒長青蒿!」

  「何琳,你這個遭天打雷劈的,咒俺兒——」

  「我還咒你這個老不死的老妖怪,有多遠你給我死多遠!別讓我看見你,趕緊滾出我的家!」

  老太太氣瘋了,「行,乖乖,俺就這一句:這輩子俺再進你這個門你得給俺磕頭跪門!」然後老太太也不哭了,找到鞋子穿上,甩門走了。

  何琳氣瘋了,拿上鑰匙,也甩門走了,回娘家了。如果老太太玩失蹤,她也玩失蹤;如果老太太死在外面了,她也不回來了。想讓別人承擔後果,休想!

  這次沒有第三人佐證的爭吵謾駡,算惱到心窩子裡去了。但老太太沒玩失蹤,而是跑到火車站買了一張票,找了一個便宜的公用電話打給兒子。一聽到兒子的聲音,老太太張開嘴巴放聲大哭啊!

  傳志嚇壞了,「怎麼了這是?有話說話啊,你哭什麼呀真是!」

  於是老太太也顧不得電話後面攤主半張著嘴一眨不眨驚訝的眼神了,一把鼻涕淚兩行,對二兒媳婦進行了長達十分鐘的連續控訴,有些句子長得都不用標點符號,像「我還咒你這個老不死的妖怪有多遠死多遠趕緊滾出我的家不走把你打出去!」「那是你兒子福薄沒那命祖墳上沒冒青煙也沒長青蒿」等等,都基本上原話複述。

  老太太口才了得,居然在十分鐘內把吵架的起因、經過、高潮、結果原原本本滴水不漏地轉述給兒子,最後總結:「兒啊,就這樣你娘被你媳婦攆出來了。誰叫你娘沒用、沒錢、被媳婦瞧不起呢!乖乖,以後別想你娘了,你娘老了,是累贅,就當你娘死了吧,死在外面大家眼不見清靜,省心也省糧食了!」放下電話就往外走。

  走了好遠了,電話攤主才回過神來,快步追出去,拖住了老太太要電話費。

  老太太恍然青著臉掏錢,找回了零,倔強而決然的身影就消失在北京站的人流裡了。

  傳志反打那個公用電話,問清了位置,急忙請了假以最快速度趕到北京站,每個候車廳挨著找,找了半天,不見老娘的影子。老娘大字不識一筐,往哪去了呢?別急急巴巴上車去了東北或大西北寧夏山西哪個山溝溝裡,這年頭人多,又那麼亂,走丟一個人還不跟玩似的!找到北京站廣播台,也廣播了,根本沒用。心急火燎的傳志給何琳打電話。先打到家裡,沒人接;再打手機,通了,面對裡面的沉默,他一頓劈頭蓋臉:「你他媽把我媽趕哪裡去了?有你這樣半吊子的悍婦嗎?我告訴你我媽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弄死你!不想過了就他媽趕緊離!」

  裡面砰然掛了。

  19

  何琳心說,這是他第四次威脅她離婚,第一次因為他媽有個三長兩短弄死她。她站在小姨家的窗前向下眺望,有一種念頭,如果這樣被老妖婆推下去,一屍兩命,傳志要不要弄死他媽?第一次感覺,孩子要的不是時候,腹中的小生命成了她前行的阻力和沉默的最大理由。她突然有說不出的厭倦和不屑,對這個男人,又一次誠實地懺悔,自己真不該這麼早結婚,至少不應該與他。在骨子裡他們就不是一路人,她是溫馨的個人主義者,我行我素中能與周圍人輕鬆打成一片;而他恰恰相反,貌似忠厚的集體主義外表下深藏一顆自私、功利、不辨是非曲直的心。

  因為誤解,他們走在了一起,慢慢通過瞭解,她感覺到了事情的可怕,這個男人根本就沒有成長,他的思想和家庭觀念還囿於童年和青少年他母親給他灌輸的框架裡,他是他大家庭的附庸,是那個大家庭前行中探出的觸角,他有本質的使命,也有本質的責任,那就負責把他母親的大家庭從農村底層打撈上來,而不是推著自己的小家前進。某種程度上說,他沒有自己,至少沒有完整的自己,所以在最緊急關頭,他不會與婚姻中的另一方達成妥協,形成和平溫暖的局面一致對外,而是激化關係,讓自己重新回歸婚姻之外的溫暖角落,好像那才是他內心最平靜最應該找回的歸宿。

  何琳也意識到,自己給他尊重、溫暖和地位都可能沒用的,他在他另一個大家庭裡會輕而易舉得到這些,因而他並不一定會感激她、攜她手走完一生。就因為那種看不見的依賴和關係,她想到自己以後漫長的一生都會與他的大家庭爭風吃醋,打一輩子爭奪一個男人的戰爭。

  她煩了,倦了,疲憊了。

  人一鬆懈,出現了奇特的心理,竟然對婆婆的出走、失蹤甚至幻想中的死亡都不緊張和上心了,而她剛跑出家門時還有些內疚的,甚至還祈禱老太太跑到胡奶奶家咒她去了。

  她想著,離婚就離吧,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不離,日子不一定稱心,離了,不一定不快樂。離與不離,也第一次在內心深處半斤八兩,勢均力敵,唯一心疼的就是腹中的胎兒和那幢房子了。

  王傳志瘋了般把火車站、早市、街邊公園,母親可能去的每一個地方都找遍了,打電話千叮囑萬叮嚀老家裡的大哥,萬一母親回去,一定及時打個電話。但這個電話一直沒響,傳志一夜沒合眼,經常錯覺般聽到樓下門響,以為母親生完悶氣回來了,每次都是一場空。終於第二天十點多,沉不住氣,又給老家打電話,潛意識裡覺得母親買了火車票回老家了。如果潛意識是對的,那麼母親已經到家了。

  果然打大哥手機,大哥有點不高興,聲音悶悶的,「到了!」

  傳志隨即憤怒,「到了你怎麼不給我說聲?就等我打電話問?」

  裡面也不甘示弱,「家裡掙點錢容易嗎?都打長途了!這個電話也就該著你打,能把咱娘攆出來,你多打個電話還叫屈!傳志我給你說,別以為當上官就能豆子的不知自己姓啥,娘是你的娘,她在哪裡都是你的娘!從今以後你要寄生活費,沒有兒是白養的,你該咋辦咋辦,對你這種人還就不能客氣!供你上學花那麼些錢,你這個憨東西竟然連媳婦的家也當不了,讓咱娘氣跑回來……」

  關上手機,雖有點鬱悶,傳志心裡還是一塊石頭落了地,最壞的情況沒發生,事情只是起了一點小波瀾,但最壞的話卻說出去了。現在他要去找何琳,解決第二個問題。電話打到岳父家,岳母接的,說何琳沒回家,看樣子不知道這邊發生了什麼事。那麼就可能在小姨家。傳志發現自上次家庭危機這個小姨干預後,何琳就與她走得很近,有些芝麻粒大的事也和她交流討教,人就還逐漸變得僵硬、多刺、無理找三分來。人是群居動物,容易跟著什麼人學什麼人,傳志希望老婆為人做事像岳母一樣,開明,大氣,爽朗,該疏時疏,該密時密,而不是像岳母的妹妹,尖銳、攪和,刻薄猛於虎,牙風外露,就怕天下亂得輕!

  岳母說:「你們明天都到家裡來吃飯吧。」

  傳志小心翼翼,「何琳呢?」

  「通知到了,和她姨一塊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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