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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那個小女孩站在病床前面,就像是臨著透明的窗玻璃。她身上穿的還是水手服——不過似乎是換了一套,因為裙子領口的樣子是不一樣的——我為什麼知道這個呢?好吧,我記得她,只是我這些天來一直不允許自己想起她。只要想起她,我就必須要想起她那兩條被恐懼的風刮得幾乎豎起來的小辮子,就必須要想起她那聲鴿哨一般的喊叫:「爸爸——」我再怎麼回避那個場景都沒有用,我知道她喊的是「爸爸」。

  病床上那個人沉睡著,臉色是種奇怪的蠟黃,看上去一點都不像陳醫生。自然是滿身的管子,其中的幾條管子連通著身邊一個比臺式電腦略大些的機器。機器螢幕上有數位,有字母,還有些紅紅綠綠的線條。那小女孩靜默地站在機器的旁邊,讓人覺得她其實是機器的另一部分。

  「她叫臻臻。」天使告訴我,「年底滿六歲。從事情發生的那天起,她就一句話都沒說過。但是她有時候會尖叫,會滿屋子亂跑,跌跌撞撞地磕到桌角上,青一塊紫一塊也不知道疼。後來她們家的人發現,把她帶到這裡來,到她爸爸身邊,她就能安靜下來。我們昨天把陳醫生從ICU轉到這裡來的,他暫時是不會死了,不過,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來,就算醒來了,大腦的功能一定是嚴重受損,不知道還能剩下點什麼一我是說,作為正常人,活下去的能力不知道還剩多少,就看老天的心情了。」

  我轉過頭去,看著她的臉。我想我的表情一定是在懇求她停止這種描述,但是她還是一如既往地溫柔,讓我覺得如果我此刻大聲地告訴她「別再說了」會是一種冒犯。

  「她媽媽準備帶她到北京去,或者別的什麼大城市看看專家,兒童心理科的專家。其實她明年就要上小學了。你知道嗎?其實陳大夫跟這孩子的媽媽去年就分開了,她平時跟著媽媽生活,陳大夫只是在每個星期五去接她,跟她一起過一個週末—當然了,並不是每個週末都可以,要在不加班的時候。可是那天,正好是星期五。」她悠長地歎息了一聲,「為什麼偏偏是星期五呢?你哥哥有的是時間可以做他想做的事,如果他就是鐵了心要替昭昭報仇,可以晚一點啊,可以選在下一周裡陳大夫上班的任何一天,但是,為什麼偏偏就是星期五呢?」

  臻臻的睫毛好長啊。可是幾乎完全靜止。就像沉睡的蝴蝶那樣。蝴蝶沉睡在不疾不徐的講述的聲音裡了,對窗子裡照射進來的陽光無動於衷。好美的小女孩,皮膚就像是玻璃杯裡的牛奶—已經盯著她看了這麼久,我居然才發現這個。

  「要是你願意,就跟她待一會兒吧,你也幫忙想想辦法,要怎麼樣才能讓她開口說話。」天使轉身走到了門邊,「我還有病人,我得走了。」

  「姐姐……」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她,總不能真的叫她「天使」。

  「叫我天楊就可以。」她說—居然真的帶著一個「天」字。

  「我是南音。」難以相信,我居然那麼笨拙。

  「我知道。」她終於笑了,「舊召昭常常提起你的。我沒有選擇,我必須在這間病房裡待著,就像我爸爸此時必須和陳醫生的父母待在一起。我現在終於模糊地意識到,哥哥做的事情對我而言意味著什麼。從此以後,我心裡有一個地方,永遠都在恐懼,永遠都如坐針氈,永遠都在用最粗魯的話訓斥自己怎麼可以逃避。我再也沒有了『不害怕』的資格。別人自然看不出,甚至我自己都會偶爾遺忘。但是我還是識相一點,從現在起,跟它和平共處吧。

  哥哥,你到底都做了什麼呀?

  你又要受多少苦呵?我甚至希望你能在監獄裡待得久一點——前提是,一定要真的被關進監獄裡,千萬不能是別的情況——你在那裡待久一點吧,這樣等你出來了,臻臻就長大了。她說不定會痊癒,至少,表面上痊癒,你就永遠不會看見我今天看見的事情了。」

  「臻臻?」我自己的聲音虛弱得嚇到了自己。像是一個噩夢中的人的夢吃。

  她自然是沒有回頭。

  「臻臻。對不起。」她的安靜給了我勇氣把這句話說出來。

  門開了。我以為是風。

  那個闖進來的人有一雙很深的眼睛。我可以告訴你們的是,當他于未來的某一天,出現在我夢裡的小鎮上的時候,戴著滑雪帽,穿著很厚的防寒服——因為我的小鎮永遠是冬天嘛,我是說,他只露出了這雙第一次見面時候的眼睛。

  「你是不是走錯了?」他的聲音比他的眼睛要明亮很多。但是不像哥哥,不像哥哥那麼平穩和讓人安心,他講話的時候總像是在開玩笑,但其實,他通常不怎麼笑的。

  「我沒走錯,你才走錯了。」我不由自主地往後挪了兩步,似乎覺得自己應該在他面前離那個小女孩遠一點。

  「我是這孩子的叔叔,你是誰?」他挑了挑眉毛。

  「我……」對啊,我是誰呢?我遲疑著,終於說了一句懦弱得無以復加的話,「我是來看陳醫生和臻臻的。」

  他沉默了一下—可是說真的,他在沉默的時候都不給人安靜的感覺:「我知道了。」他有些黯然,「你是那個犯人的家人。對不對?那個現在在院長那裡見我爸媽的——」

  「是我爸爸。」他不知道,他這麼快就猜對了,其實是幫我解了圍。

  「你是那犯人的什麼人?」他一口一個「犯人」,像是在挑釁一樣,聽著真令人受不了。但是—從現在起,習慣吧。

  「我是他妹妹。」

  「親妹妹?」看來他表示懷疑的時候總要挑一下眉毛。

  我搖了搖頭,但我說:「是的。」

  「哦。這麼巧。」他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人,「他是我哥哥。」

  「我走了。」我急匆匆地丟下這一句,然後似乎是怕被燙到那樣,繞過他站立的那一小片地方。

  他在我的身後說:「不送。」

  他不是「被害者家屬」嗎?坐在醫院的花園裡,我才如夢初醒地想到這件事。但我居然沒有害怕面對他。因為他從一開始就沒給我應有的敵意。從頭到尾,都像是在和我開玩笑那樣,尤其是那句「你是那犯人的什麼人?」

  遠遠地,我居然看見了小叔。我沖他揮手,他就跑了過來。跑到一半似乎是覺得太難為情了,於是就還是走著。剛才奔跑的痕跡卻還殘留在他的身體裡,讓他的手腳看上去都不那麼對勁。「南音,你爸爸呢?」他額頭上覆著一層細細的汗珠,「給你打電話,你一直關機,手機沒電了吧?」

  「你不是監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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