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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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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心裡突然在竊笑了,小丫頭,你以為我真的在乎能否被你瞧得起嗎?或許,幾個月前,我還真的在乎——那時她還住在我們家裡,在深夜,我們倆一起擠在我的小床上鬧彆扭。但是現在,不一樣了,我覺得現在的我,心裡似乎有個很小的地方被倒扣上一個玻璃杯。透明的,不冷不熱的,看上去沒有給我造成任何的損害,但是這讓我自己不能準確的感受我的心的溫度了,好像怎麼都行,好像什麼都可以。 哥哥支起了身子,踩在一個凸出的輪胎邊上,維持了平衡之後,用力把手臂伸給我,「當心,你的鞋可不合適這麼往上爬。」——於是我順水推舟地把手伸給他,多少帶點誇張地搖晃了兩下,順便尖叫道:「哥你抓牢人家嘛。」——昭昭略帶輕蔑的笑又像潮水一樣不動聲色地漲滿了眼睛,我踩著一個很癟的輪胎,坐到了她的身另一個輪胎的圓心裡,坐下的時候沒有忘記把雙腿併攏,非常小心地蜷起膝蓋,讓它們像兩隻長長的馬蹄蓮那樣疊放在身體的一側——沒錯,我是帶點故意,想要做給昭昭看的。 讓她看什麼呢?說不好。讓她看看——她其實不怎麼知道什麼才算「女人」,讓她看看,其實「輕蔑」都是互相的。我承認,這有點膚淺了。 但是我沒有想到,等我坐到了這麼高的地方,我才發現,原來蝦老闆的飯店屋簷上,嵌這一枚精巧的十字架,十字架的正北方向延伸出去,就是護城河。 「你們龍城的護城河其實是從我們永川流出來的。」昭昭得意地說。 「亂講。」這一次是哥哥在反駁她。 「真的,是我媽媽說的。」昭昭認真地歪著頭,「你們不知道的,我媽媽本來是有可能成為一個科學家……」她此刻的神情真是可愛得要死,尤其是說出「科學家」那三個字的時候,「別笑,我沒騙你們,當年我媽媽是我們永川第一個考上研究生的女孩子。我媽媽跟我說,她有個老師一輩子都在做一件事,就是證明龍城這條河不是地理書上寫的那樣,不是黃河的支流,真正的源頭就是那條從我們永川流出去的永宣河。那個老師還說,永宣河在古時候是條特別壯觀的大河,不像現在這樣……可惜我媽媽沒有念完書,就生病了。」她看著遠處陽光下像是凝固了的河流,憂傷地笑笑。 「你媽媽,她是……」其實在這句話出口的時候,我大致已經模糊地猜到了。 「和我差不多吧。」昭昭轉過臉,看著我,毫無敵意的那種眼神,「也是血液的問題,不過好像比我嚴重得多。沒辦法,之後退了學回家。然後,就嫁給了我爸爸。」她重新把臉龐轉過去,視線似乎是落在右前方另一座輪胎的山丘上,「我爸爸喝了酒以後,很喜歡跟別人說這段——那時候我爸爸已經在跟著別人合夥做生意了,他們想低價從國家手裡買一個煤礦的開採權。那時候,那個煤礦是我外公管著的,有好多人都想去給我外公送錢,我爸爸的那個合夥人也比不過人家,後來有一天,我媽媽被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我爸爸找到醫院裡在重症監護室外面跟我外公說,他願意娶我媽媽,好好照顧她到最後。再後來,我媽媽出院了,我爸爸拿到了那個煤礦,她總說這個是他這輩子做的最得意的事情。」昭昭抬起睫毛,跟哥哥相視一笑。 飯店裡的人們突然之間全體出來了,星星點點地,散落在輪胎們的視線中。馮牧師抬起手背抹了一下額頭,略微抬了一下頭,那表情似乎是在謙和地跟太陽商量:借過一下可以嗎?所有的來賓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相對算是陰涼的地方站著。所謂陰涼,無非是那些碩大的輪胎投下來的,岩石一般的影子。牧師開始說話了,說的倒是平時電視上常常會聽到的那些:無論貧窮還是富裕,無論疾病還是健康什麼的。我剛剛想到我們也應該下去和那些客人站在一起,才算盡到了禮數——簡短的儀式就結束了。牧師已經說到了「阿門」。客人們都在這熾熱的光芒下保持寂靜,輪胎們最寂靜,它們也是來賓,對這場婚禮予以尊重的態度。 「結婚不要去教堂的嗎?」昭昭好奇地問,「這怎麼和電影裡演的不一樣呢?」 「天主教徒一定會去教堂,新教徒——哦,就是基督徒未必的,只要是在十字架下面就可以。」有個聲音從下面傳過來,陳醫生站在我們這座小山丘的陰影裡,把他自己的影子埋了進去。 「是您?」哥哥有些意外,「您也是客人嗎?」我看似無意地,磚頭望了昭昭一眼,無奈地發現,這丫頭的眼睛就在此時陡然變得水汪汪的,就好像不是在看著陳醫生,而是突然來到了護城河跟前的河灘上,水波都映進去了。 「我只認識馮牧師。今天無意中碰到他,就載他過來。幾年前馮牧師是我的病人,他被別人誤診了,是我發現的。」他淡淡地說。 「您也是基督徒?」哥哥跟陌生人寒暄的時候講話的語氣多少疏離些,有點不像他。 「我不算吧。」他把眼睛從哥哥身上挪開了,「我爸爸是。我只能說是被逼著受過洗禮。」 「那是在你小時候,對吧?」我插嘴問一句。 「那都是電影。」他眼睛裡含著一點笑意,「中國的基督徒是18歲以後才受洗的。」 我不喜歡這個人。他當所有的人是白癡——至少他給我的感覺就是如此。可是真正驕傲跟自信的人不會是這樣的。我想起了方靖暉,方靖暉身上是有股傲氣,也會把那種嘲弄的笑容掛在臉上——但那只是在他和我姐姐吵架的時候。他跟人——至少是跟我講話的時候,那種平和跟爽朗可以讓人非常舒服地忘記追問他是否真誠。而眼前的這個陳醫生,我懷疑就算是他照鏡子的時候,那種冷冷的蔑視都會像拋給別人那樣拋給對面的自己。這就不是自視甚高那麼簡單了,他要麼是個內心真正痛苦的人,要麼就是個色厲內荏坐井觀天的蠢貨——我看多半是後者,長得一點都不帥有什麼資格扮酷啊。 當所有人回到飯館裡面開始灌蝦老闆喝酒的時候,一片渾濁的聒噪聲中,姐姐湊過來,把她的車鑰匙輕輕塞給我,「等會兒叫西決開我的車走。」我什麼也沒說,只是讓那把鑰匙照舊躺在桌面上。待到陳醫生和馮牧師告別完畢,姐姐的手指一挑,把一縷頭髮從額前撥過去,然後借著這縷頭髮的弧度,腰也微妙地扭了一下。目光精確地和陳醫生剛剛掉轉過來的臉龐撞個正著。陳醫生怔了一下,只好略略欠一下身子,算是跟我們這桌看到他的人道了再見。姐姐笑了,「鬧酒沒什麼意思,我也想走了。」——她真的喜歡陳醫生嗎?我看也未必,只不過,她養成習慣了,她需要不斷的證明什麼。 陳醫生略微遲疑了一下。姐姐說:「我喝了酒,我不能開車。」陳醫生問:「你去哪裡?」姐姐的眼睛從下往上纏綿地掃了一下,說:「你要回醫院去嗎?我家在城東新區,方向上倒是順的。」陳醫生終於微笑了,那可能是我第一次,或者唯一的一次在他的臉上看見這樣舒展,甚至可以說是溫情的笑容,他說:「我不回醫院,我去接我女兒,跟醫院的方向完全是反的。其實我也喝了酒,我的車等會兒馮牧師來開,我打車走,再見了。」 姐姐的笑容簡直深得帶上了醉意,可是嘴角卻有點僵硬,姐姐說:「好。那麼下次見。」等他走遠的時候,她用力喝幹了面前那半杯啤酒,放下杯子的時候我聽見她用一種輕柔得近乎耳語的音量對自己說:「我操他媽。」 姐,不是你自己告訴我,不要愛上瞧不起你地人嗎?不是你自己跟我說的,不要給他機會讓他覺得自己偉大也不要給他機會讓他覺得自己委屈嗎?你說那種滋味一旦嘗試過就一輩子也忘不了——但是你自己已經忘了吧?或者說,你喝多了的時候,說的話,有沒有一句算數的呢? 我輕輕地從我的椅子上走開了,躲遠她,並且,讓她剛剛給我的鑰匙遺留在桌布上,那個最初的地方——這樣她就可以再若無其事地拿起來收好,就好像她從來未曾把它交給我,帶著那詭異而篤定的神色。蘇遠智的短信是在這個時候進來的,他說:南音,我到龍城了。 又來到了那家小旅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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