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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她沒理我,跑下了樓,上了車,車子開遠了。正是上次送李瓶兒回來的那部黑色奧迪轎車,那個男人有點眼熟,好像見過,會是誰呢?

  那人一定是李瓶兒的其中一個老闆了,李瓶兒打電話給他,他過來接走李瓶兒,不用說,晚上肯定去做見不得人的事情了,我和李瓶兒算是分手了吧,那這還能算是戴綠帽嗎!?狗日的!我摔門而出,回到自己的狗窩,喝了幾瓶白酒,爛醉如泥死死睡去。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頭暈暈的,看了看手機,昨日弄了十幾份個人簡歷送出去,竟然沒有一家用人單位聯繫我,這地下室雖爛,但還是有手機信號的。下了床穿上衣服,被一股腐壞氣味熏倒,想吐,木桌上有一片噁心的綠色液體,幾天前買的桃子已經發酵化為漿,長了黴,成為蟑螂和螞蟻的盛宴,這些和我一樣噁心的傢伙不知是吃得太飽撐過頭還是食物中毒,有幾隻居然死在旁邊。

  我忍著噁心收拾完,躺在床沿點上煙。我的生活,沒有地鐵,沒有會議計畫,沒有出差安排,沒有下午的咖啡,沒有紅茶,沒有下班後的約會,沒有深夜回家時計程車裡的音樂。

  只有我一個人,靜靜躺著,好像在等著枯死的老樹。我怨恨這個世界上的不公平,怨念能像黴菌一樣,從地下室的冰涼地板蔓延到天花板上,清除不掉,春風吹又生,我想我該出去走走,不然我會絕望得在地下室裡上吊的,生前已經噁心死了地下室,死後不想在地下室永恆。這個地下室沒人光顧,還有像這樣的幾個地下室房東都租不出去,估計只有我這種快要腐爛的人才願意住這種地方,房東也不會來這兒,假如我在這兒上吊,我的屍體也會像那個桃子一樣,我會看見很多噁心的動物吃我的肉,連化成漿的液體都不會放過,剩下一副遺骸在半空蕩著……

  在街上散兵游勇般走著,發現不需要上班的下午原來如此的恐怖,城市的街頭幾乎沒有我的同類,大街上行走的,除了家庭婦女、商販、就是民工,偶爾有個把年輕人從我身邊匆匆走過,他們與我有幾分神似,因為他們的臉上也寫著焦慮。但是他們的焦慮又與我不同,他們手裡還有公事包,這代表他們還有事可做。我現在想做什麼呢?總之不是寫遺囑。

  這些人和我一樣,都是從大學孵化器剛破殼出來,卻還沒有長出職場之羽的尷尬的小雛鳥,普遍很窮,普遍自卑,普遍穿得便宜,所以普遍很醜,對不起,原諒我這麼一個衰人還能那麼勇敢的勢力,但必須承認,我們已經來到了史上最重視外貌的時代。這個時代,也是史上最厭棄失業者的時代。

  我們雙眉緊湊,一臉悲哀,平時一副期待機會降臨的憂心忡忡,但是逢人我們都會釋放出一個職業化的微笑,帶一點青春廉價的謙和與坦然,功利心在眼睛裡,好勝心在臉上。

  我拐進一家商場,很冷清,一群老人坐在免費的椅子裡蹭冷氣。從前,我從來沒有注意過他們,此刻我才恍然明白,他們一定是從午後就已經來到了這裡,各自佔據習慣了的位置,然後,就這樣坐一整天,坐到太陽下山。我仿佛看見了一片大沙漠,寸草不生,荒蕪得只剩下大片的時間白花花鋪展,他們手上廉價的手錶和手裡握著的拐杖都比他們的時間值錢。

  好像我已經瘋了,用這種敘述來念叨,換一種比喻吧,七顆八顆九顆頭顱,壘著,壘得很好很像保齡球,壘成梅超風練九陰白骨爪的骷髏那樣整整齊齊,不過,要說明一下,這些頭顱的身軀因為肉太老,沒人稀罕吃。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再往商場的另一個角落望去,兩個青春時尚的姑娘,正坐著開心地喝茶,陽光透過那棵一半是黃色葉子一半是綠色葉子的樹洋洋灑灑地照在她們身上,給她們鍍上另類炫目的金色。世間還有如此美好的一面,我幹嗎要把自己弄成像一具從冷凍櫃里拉出來冒著冷氣的僵硬屍體?就為了一份工作嗎?就為了幾個賤人嗎?還是為了幾個想要而又得不到的女人?

  他媽的!老子必須想辦法活下去!

  商場裡有一塊牌子寫著長期招聘兼職人員,牌子可能放了很長時間了,連顏色都褪了很多。

  反正也沒工作,兼職一些時日,等到找得正式的好工作,再做下一步打算,應聘很順利,原以為是商場內的兼職工作,人事部的人把我帶到了商場一樓停車場邊,指著停車場邊一個洗車店面無表情地問道:「洗車工,一天六十,早上九點到晚上六點,加班一個鐘五塊,你願意做嗎?」

  「不簽訂任何的勞動合同嗎?」

  「不用,願意來就來,當天晚上結當天的工資。」

  還有這麼好的事?居然被我碰到了,看上去是辛苦了些,不過總比每日在地牢裡歎人生要強。

  後來,我就去了,每天穿著制服,當了一名洗車工,雖說沒有倉庫搬貨那麼辛苦,但是與自己大學時的理想越來越背道而馳了。在學校時,老師們的諄諄教導讓我們總覺得社會是那麼的美好,我們都在憧憬著走出校門,迎向更光明的未來,沒到畢業同學們都恨不得學校早點發了畢業證,畢業那天的摔盆砸鍋並不只是為了告別幸福的校園生活,更是以為憑著自己的奮鬥,從一條暖洋洋的小溪中奔向了炫彩美麗的海洋中。

  現在想來,越來越覺得可笑。一邊擦乾淨車子,一邊沉溺於往事的回味中,身後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棗哥哥,我們都去買東西那麼久回來了,這車怎麼還沒洗好啊?」

  我回過頭來,是那李瓶兒,一手提著剛從商場裡買出來的衣服,一手挽著一個中年男人,男人都可以當她爸了,就是這個!頭髮絞成幾縷像個八爪魚似的那男人,棗副總?那個用一大遝紙摔在我臉上的傢伙。

  我不忍李瓶兒看到我的落魄樣,把帽子往下壓了壓。

  「你快點成不?我們車子放了差不多一個鐘頭了!」棗副總對我叫道。

  我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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