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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王向陽呵呵一笑,沒有再說。若在平時,他可能還有興趣逼著榮建松出賣一些國家利益,但這時候攤上硫酸廠這樣足以讓向陽集團傷筋動骨的難題,他暫時還沒有閒心去管其他,他知道今晚趙文東為榮建松擺這個勉強可以算是鴻門宴的意思,只是適當敲打一下榮建松,並非真要對這位突然鹹魚翻身的「顧問」做什麼,這種工作還不用他出面,他也不屑于跟榮建松糾纏。

  趙文東微笑著看著他們鉤心鬥角,他喜歡這個情形,或者說,這是他希望的效果。他是所有的人的頭,是核心,作為領導,希望一個團體中的每個個體與他保持一致,但不希望這些個體彼此間保持一致,弄成鐵板一塊。所以古時皇帝總是打擊「朋黨」,幾十年前,主席也指出了「宗派主義」「山頭主義」的極大危害。領導總喜歡在團體的個體鬥爭中維持或者說是製造某種平衡,這就是所謂的領導藝術。他示意服務員開酒,然後把所有的杯子集中在他面前,把一瓶川西春平分到八個酒杯中。身旁的寧鐵民伸手要幫忙,趙文東攔了他:「今天慶祝老榮重新起複,好日子,這酒要我親自來倒。」

  「西塞論心親舊雨,東山轉眼起停雲。老榮,你應該把這句話寫來裱好,掛在你的辦公室。許書記肯定喜歡這個。」黃原突然插了一句進來。王向陽雖然沒有跟他點明,但黃原對趙文東的心思洞若觀火,王向陽不說話了,他自然有義務幫腔譏諷。

  「唉,這個,『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面萬木春』,黨覺得咱老榮還行,老榮能不聽從黨的安排?只好繼續給黨賣這把老骨頭了。」榮建松自然不知道這一聯的典故,也不清楚這位「師爺」弄了些什麼皮裡陽秋的東西,只有一點可以肯定,這句話不是好話,同時,他鬥嘴肯定不是這位憑嘴上功夫吃飯的人民教師對手,只好隨口糊弄,也不管是否對題,既是糊弄對方,也是糊弄自己。

  「來,先幹了這杯,祝老榮古樹新花,老寧,端杯子。哈哈,重新上崗,回到革命隊伍中來。」趙文東轉著圓桌上的玻璃轉盤,每個人都取了一杯,寧鐵民有些走神,聽見趙文東叫他,急忙取了一杯,笑著說:「老榮,來幹,再怎麼說,也是一件好事。」

  他可能是這一桌人中,唯一不太畏懼趙文東的。他早絕了繼續升遷的念頭,對於金錢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追求,同時他的個人才幹和業務能力都是出類拔萃的,在全省這個系統都有一定的名氣,只要他不犯什麼重大的錯誤,不跟市里的主要領導發生重大的衝突,足以確保他在建委主任這個職務上一直幹下去。但是,他也知道趙文東的小氣和報復心,所以從來都是跟這位市委副書記虛與委蛇,有求必應,有請必到,自然被趙文東劃入他的陣營,實際上,雖然他從前在建築工程上照顧了向陽集團不少,但在他看來,這錢誰賺不是賺?只要自己沒有從中牟利,一切合乎程式,就算某一天向陽集團有什麼不對,他也能夠說得清楚。當然,趙文東請他辦的事中,如果真正遇上什麼大是大非的原則問題,那他肯定不會含糊,如果不能直接拒絕,也會找一個巧妙的辦法敷衍或者嫁禍他人。他才不會像那個根本無腦的郭建濤那樣愚蠢,趙文東讓他做什麼就做什麼。他剛才沒有注意到他們在說什麼,一門心思全放在坐在斜對面王向陽旁邊的武玉燕身上去了,兩人已經眉來眼去好一會兒。他一直在心裡為難,自己該不該打這女人的主意?如果做了又可能會有些什麼麻煩?畢竟她現在是王向陽的女人。對於漂亮女人,甯鐵民基本沒有什麼免疫能力,何況武玉燕這種妖人妖己的尤物。這時候迷迷糊糊地從絢麗遐思中被喚回來,說一句話,搶先一仰頭幹了,跟著一桌人都一口把杯中的酒幹完。

  榮建松最後一個放下杯子,並非是因為他的酒量不行,而是他剛才突然莫名其妙地想到這極品的川西春商店零售價就將近四百,商河苑食府的價碼肯定超過六百,雖然有兩斤半糧食釀一斤酒的說法,白酒的成本並不高,但附加值嚇人,自己這一口就喝掉了差不多五十元人民幣。如果能夠給他五十元現金,少喝這一杯酒,他絕對是求之不得。

  跟寧鐵民一見漂亮女人就會犯傻相似,他一遇上能夠占小便宜的機會就會無法控制自己,但是除此以外,他基本上還是屬於反應敏捷,見事明瞭。差不多十天前,他答應市委書記後,立刻就向他這位戰友彙報,雖然趙文東在電話中假惺惺地替他高興,立刻表示要為他慶祝,但他毫不費力就聽出這位市委副書記的震驚和憤怒,他哪敢不加考慮地就興沖沖接受。一直到今天,市里很多人去黎光參加梨花節開幕式,趙文東再次打來電話,說已經安排好了酒局,他再也無法拒絕。但是現在看來,跟他預想的相差不多,這個慶祝酒宴,怎麼看都像一個充滿了譏諷意味的現場批鬥,或者像一個對變節分子的審判台。榮建松再怎麼歷練得圓滑自如,脾氣全無,心中也不自覺地慢慢積蓄起一些憤怒,並且在臉上流露了一些。

  他覺得自己有理由憤怒。他早就應該憤怒了。

  曾經有一段時間他和趙文東是真正的、純潔的戰友感情,那是當他們都剛剛復員回到商州的時候,他是化肥廠生產車間的一位班組長,而趙文東是城關鎮計生委的一位普通辦事員,當趙文東在仕途上穩步上升,速度遠超於他,他們的關係漸漸發生改變,當趙文東最後成為商州的權力人物後,他們的戰友關係完全被另一種關係替代。基本上在所有的交際應酬中,介紹他的時候,都會加上一句「趙部長的戰友」或者「趙書記的鐵杆戰友」,不僅是在其他人面前,就在他們兩個人之間,似乎也從根本上發生了變化,趙文東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流露出某種高高在上,頤指氣使,完全忽略他的感受。開始的時候,這會讓他覺得非常不舒服,甚至感到痛苦,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變得平靜接受,習以為常,只有偶爾在某個夜深人靜,他躺在床上思考的時候,會想起從前那位名滿商州的四大能人之一,似乎那時候的一位小小經營廠長,比他現在的一局之長更受人尊敬,更過得舒心。

  這幾年,他逐漸成為他們這個小圈子中專門接受嘲笑的對象,首先是因為他這局長所包含的權力——這幾乎是他們這類人衡量一個人是否值得尊敬最重要的一個硬性指標。然後是他愛占小便宜的名聲,後來,假化肥事件發生,他被停職,失去了僅有的、微不足道的最後依靠,任何人都可以輕賤他。甯鐵民是不屑,於堅是為了保持形象,黃原的方式比較含蓄,郭建濤則是赤裸地欺負,這一桌人基本上概括了他所面對的所有歧視。這一年,是他人生最痛苦的一年,他開始經常性地認真思考,非常深刻,讓他認識了人生的一些真理,但無濟於他境況的改變。他的戰友趙文東對此無能為力,無所表示,他以前的酒肉朋友無動於衷,完全忽略他的遭遇。最後,他無法不把他的厄運歸罪於趙文東跟淩明山的政治鬥爭,這是一個小人物的正常怨恨,他認為他是趙文東的替罪羊。當然,這不是實情,淩明山並非胸襟狹隘的憤怒公牛,他在處理榮建松時,非常為難,具有一位市委書記的大局觀。

  淩明山離開後,他以為柳暗花明,哪知卻是山重水複,趙文東繼續成為新任市委書記的敵人,並且在遭遇戰中損失慘重,自顧不暇,更不可能花費心思在這時候來解決他這芝麻小事,他幾乎絕望了。但是,突然之間,光明出現,他的人生在最後關頭發生重大轉折,雖然只是一個什麼也不是的顧問,但似乎遠比從前一個輕工局長對他更重要,他似乎重新回到了十多年前,他被剛剛宣佈任命,成為全商州最年輕的業務廠長時那種心情和精神狀態,他渾身上下都洋溢著那種躍躍欲試的激動,再加上從前積攢下來的憤怒,當酒宴上的食客們開始幫助他進行思想改造,理論教育,希望他要站穩立場,分清敵我時,他表現得比任何一次都要配合,態度端正,言語柔順,似乎在表示完全接受,實際上他的微笑中藏著驕傲,屈服中含有矜持,這種情緒雖然經過了掩飾,但似乎能夠以某種不可阻擋的方式從他整個人洋溢出來,有些人還是感覺到了。

  「我看重新起用老榮,是新書記的某種策略,是對咱趙哥示好。當年中美對抗,主席國慶時讓斯諾上天安門城樓,可惜美國人沒有懂得這個暗示,結果媚眼做給瞎子看,明珠暗投,可惜了主席的絕妙構想。我看新書記也是在玩這一套。借此向趙哥示好,表示善意,趙哥,對吧?」甯鐵民看出了榮建松隱藏在心底的反抗情緒,巧妙地轉移了話題,順便拍拍趙文東的馬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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