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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他的臉上掛著半真半假的嚴肅表情,但許橋沒有說話。聶冠軍沉默半晌,又歎了口氣,說:「你給我的是一個無法完成的任務。我無法答應你,同時,我也不會因此而內疚,對你和那些工人都是如此。你想想他們從前工作,那種環境、工作強度、技能要求跟我們即將為他們提供的工作迥然不同。他們會穿著統一的白大褂,走在寬敞明亮,空氣清新的車間裡,雖然可能會比以前付出更多的勞動,但未必會更累,同時薪水會更高,尤其跟以前那種毒氣彌漫,煙塵四溢的環境相比,說是天堂也不算太過分。但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資格進入天堂的,你可以說我冷血,說我卑鄙,但這是資本的本質。不是我在淘汰他們,也不是我們,而是整個社會,整個時代在選擇他們,適者生存,如果他們不能自己通過學習提高自己的素質,不能跟上這個時代的發展,難道全靠某些人的施捨或者政府的保護?我不認為我們的政府應該這樣一直靠養的政策來解決這種問題。就是這樣,或者我沒有完全表達清楚我的意思,你認為有什麼要反駁的嗎?」他一口氣說完這番話,一眼也沒有掃坐在副駕位置的許橋,眼睛盯著前方,似乎在專心開車。

  「沒有。值得羞愧的應該是我這個市委書記。」過了好一會兒,許橋才低聲說話。他的表情是真誠的。「你已經做到了你應該做的,換一個人肯定不會比你做得更好。我代表商州市委、市政府和那些工人們謝謝您。」這一刻,有一種從來沒有的感覺在他們之間彌漫,他們在突然間變得陌生而疏遠。

  似乎是為了驅趕這種不好的感覺,聶冠軍使勁搖搖頭:「這樣吧,我來替你分析一下。從哲學的高度來說,世界本無所謂秩序和混亂,如果你要刻意地製造秩序,那麼你同時就在製造混亂。你推行的軟體園計畫,可以看成製造某種秩序,但因此造成了某種混亂,反過來也可以這樣看,現在他們刻意製造的這種混亂,同樣是為了製造某種秩序。」

  「那麼,你能否告訴我,第一,你口中的『他們』是誰?第二,他們製造的『某種秩序』又是什麼?」許橋問。

  「我無法回答你的第一個問題,不是害怕承擔責任,而是因為,任何主觀的看法都可能是錯誤的,而我的錯誤可能影響你的決策和行動,也就是影響一位市委書記的決策和行動。我不會這樣做,也無權這樣做。至於第二個問題,這很簡單,是為了保持開發區的現狀。」聶冠軍深思熟慮地說,「或者,你會反問,為什麼不是小青山水壩工程?顯然不是。小青山水壩工程已經塵埃落定,而開發區剛剛開頭,結局未蔔,一切都還充滿變數。人們不會因為已經成為無可更改事實的東西衝動,但會為了可能的利益而拼搏,有人會因為小青山水壩工程怨恨你,但國與國之間不會因為仇恨而發動一場戰爭,戰爭只是為了利益。權力人物同樣如此。換一句話說,一位市長,或者市委書記沒有仇恨的權力。所以說,你的對手,『他們』,肯定是因為開發區發動的這場戰爭。你的軟體園計畫已經嚴重傷害到某些權力人物的利益。」

  「這個軟體園計畫你也有份。而且,你應該算是始作俑者。」許橋聲音顯得無力,臉色有些黯淡,「或者我可以因此要求你等會親自向工人們解說一下他們的再就業問題。但是請你在跟他們說話的時候,儘量委婉一些,可以使用一些能夠穩定人心的承諾。」

  「我用電腦打字的時候,諾言和謊言這兩個片語的五筆字畫是一樣的。」聶冠軍毫不客氣地反擊,「同時,我認為,這是一場針對你個人的戰爭,我有義務幫助你,但沒有責任。應該為此負責的是你自己。作為某種秩序的締造者,或者說是某種混亂的製造者,應該在採取行動之前就有清醒的覺悟,同時還要準備相應的應急措施,事實上,你在拿出你的軟體園計畫之前,就應該有一些相應的附加計畫,或者說,做好應付諸如今天這種突發事件的心理準備和物質準備。作為一位領袖,應該一手拿大棒一手拿胡蘿蔔,雷霆手段需要配備菩薩心腸,我這比喻不好。這樣說吧,就像中醫祛病,講究君使臣佐,不然病人承受不了它的副作用。開發區就是這樣一個重病人,治病救人的改革手段必須輔佐柔和的安撫措施。」

  許橋承認他說得對,他也意識到了自己的疏忽和失誤,他對那些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做法一直是付之一笑,但是現在這種魯莽行為發生在了自己身上,他覺得萬分的沮喪。他想到了邱仲成,想到了小青山水壩工程,他是不是因為這個受到了刺激,產生了攀比心理?許橋一時心亂如麻。

  「好了,也別一直苦著臉。」覺察到許橋的情緒,聶冠軍換了一副輕鬆自如的笑臉,「回過頭來看,工人遊行也未必盡是壞事。事物都是一分為二的嘛。有些人,他要跳出來,遲早都會跳出來的。大鳴大放才能夠看清楚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如果『他們』遲早會成為你的敵人,成為你工作中的障礙,還不如主席說的那樣:晚打不如早打,立足於打大仗,打核戰爭。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戰略上藐視敵人,戰術上重視敵人,發現一個,解決一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

  聶冠軍似乎對一切問題,包括困難都充滿幽默和熱情,他總是保持著永不消失的樂觀和生氣,令人羡慕,許橋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他和他一直走在兩條完全不同的道路上,但是現在,聶冠軍的情緒多少感染了他,他的心變得輕鬆了一些。

  這個時候,許橋的電話響了,他看了看來電,是邱仲成打來的。

  邱仲成現在的心情差不多跟許橋同樣的鬱悶,惱怒。

  一直到週末,他才找到機會跟公安局長溫萬鳴見面,所以這個週末他耽誤在了商州。

  跟許橋一樣,邱仲成的妻子前年調到省城工作,一般週末,他都會回到省城。溫萬鳴也是外地調來商州工作的幹部,他的家遠在渠縣,除非特殊情況,一般都在商州。週四的時候,邱仲成給溫萬鳴通了電話,沒有通過秘書,而是親自把電話打到了溫萬鳴的手機上,然後他們安排周日下午見個面。到了約定的時間,溫萬鳴開了一輛老式的桑塔納在距政府家屬樓一個街區的轉角處接到了邱仲成,二十分鐘後,他們到達郊區一家小水庫。

  因為是週末,同時馬上就是春節,遊人很多,溫萬鳴去租了兩套釣具,兩人找了一個偏僻的湖邊坐下,裝模作樣地準備釣魚。但是他們暴露出自己的外行。冬釣暖,夏釣陰,今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幾乎所有垂釣的人都選擇了陽光煦暖的大堤一帶,只有他們兩人躲在背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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