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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商州背靠商山,幾百里峰巒如海,密林茫茫,同時又地處省城臥榻之側,具有不可替代的戰略位置,歷來兵家必爭。革命戰爭時期,這裡有一支幾百人的遊擊隊伍,後來升級為獨立團,成為一支非常重要的敵後力量,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中,立下了赫赫戰功,尤其是配合劉鄧大軍中原作戰,起到了重要的牽制作用。從商州走出去的革命隊伍中,有幾人成為中野的高級指戰員,其中一人成為共和國十大元帥之一。這些革命功臣南征北戰,建國後定居首都,但鄉情難改,幾乎每年都會以各種方式關心家鄉的發展變化,尤其是經濟。歷史上在這裡建國的一位君王,五年沒出兵打仗,就被大臣小吏,鄉親父老們指責,認為這是國家和君王的恥辱。從這裡走出去的將軍們,繼承了這種強悍的進取精神,如果商州的經濟哪一年沒有他們滿意的增長,這些脾氣粗暴的老人們就會用他們的方式表示他們的憤怒和不滿,曾經一位商州市長就挨過一位老人用子彈殼焊成的拐杖的打。這是商州市在西川省獨具的特色和優勢。商州歷屆政府班子的任命,省委都會慎之又慎。商州經濟,能夠照顧的,儘量照顧,那些不能放在省城的項目,省委基本上會首先考慮商州,商州的江北經濟技術開發區,省裡不僅給了優惠政策,而且還給了八千萬的啟動資金,同樣的原因,調走淩明山,許橋接任,這個調整商州市委領導班子的決議過程沒有超過十天,也創下了西川省歷史上最快的行政速度。而作為這次戲終幕啟的主角,新任的商州市委書記許橋,在充滿喜悅和興奮的同時,也不免帶上了微微的擔憂和壓力。

  星期二的早上七點二十,許橋離開商州賓館的客房,開始他在商州第一天正式上班。他到達市委大院的時候差不多七點半,比上班時間故意提前了半個小時。

  整個冬天,商州盆地的上午,都是薄霧濛濛,這個時候天還沒有大亮,人聲稀少,但也許再過十分鐘,街上就會冒出無數步履匆匆的上班人群。許橋一個人進了市委大院,在市委大樓前站了一分鐘,抬頭仰望這幢高大古樸的建築。熹微的晨光中,市委大樓像一座神秘古老的宮殿。有一瞬間,許橋有種震撼的感覺,自己是那樣的渺小和寒冷。這座宮殿的每一塊磚,每一片瓦,每一根柱,每一道梁,都代表著權力的神聖,尊崇,凜然,不可侵犯。在這樣莊嚴的地方,每個人都不自覺生出敬畏。但是令人奇怪的是,他以前在省委,每天進入省委大院的時候,為什麼沒有這種感覺呢?

  是因為現在自己成為這座宮殿的主人了吧。突然間,許橋想起了兩個詞:「猛虎出柙」、「殺氣浮空」。這種莫名其妙的聯想讓他有些好笑,但是這種肅穆的氛圍又讓他心情沉重,如在墓地。就是在這樣一座座的權力宮殿裡,埋葬了無數的男人精英,他們的黃金年華虛耗在這裡,他們的崢嶸棱角在這裡磨滅,他們熱血的理想化為泡影,甚至連他們的肉體最後也被吞噬,許橋希望這裡最後不會成為自己為理想殉葬的墓地。

  他剛剛走進自己的辦公室,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

  許橋嚇了一跳。不僅是因為它太突然,在靜寂中顯得刺耳,而且是因為這個電話讓他有種被窺伺的感覺,似乎打電話的人一直在看著他,看著他走進市委大院,看著他進辦公室,也看見了他在市委大樓前的畏縮深思,躊躇滿志。他有些惱怒地接了電話,是紀委書記戴自耕。戴自耕開門見山地問許橋是否有空,他過來向他彙報工作,他雖然在問,語氣也非常客氣,但顯然許橋無法拒絕。

  許橋放下電話,搖頭苦笑。該來的,總是會來。只是,這樣急切,讓他有些猝不及防的樣子。但是同時,這似乎又可以理解,這就是戴自耕的工作作風,也是他的性格。

  戴自耕是部隊轉業幹部,來商州之前在組織部長黎小周的家鄉渠州待過幾年,也是做紀檢工作,五年前調到商州擔任紀委書記至今,許橋在省委的時候,聽說過一些這位鐵面無私,疾惡如仇的紀委書記的故事。省委特意把他安排在商州,主要目的就是讓他能夠在接待從京城回來省親的老同志時,發揮作用,不僅因為他的軍人身份,而且讓一位一望而知正直清廉的部隊幹部做商州的紀委書記,可以讓那些喜歡指手畫腳的老同志多一些放心,少一些指示。他的前任,也是一位從部隊下來的轉業幹部,證明了省委的這種安排是有一定效果的。戴自耕沒有辜負省委的期望,跟他的前任一樣忠於信仰,盡心盡職,保持了一位部隊幹部的優良品德,但同時也沿襲了他在部隊養成的工作作風:雷厲風行,直接,有時顯得粗暴。他剛才的電話,就毫不掩飾地表明他早就來了,一直在等著許橋。許橋放下電話不到三分鐘,走廊上就響起了有力,略顯急促的腳步聲,然後,辦公室的門被猛然推開,戴自耕帶著一陣風走了進來,在許橋的對面坐下,身子挺得筆直,保持著一位元軍人明顯的特徵。

  「喝點什麼?茶?」許橋起身走到開水器旁,伸手拿了紙杯。他自己有喝茶的嗜好,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燒開水,泡茶。

  「白開水。」戴自耕本來準備阻止,他想在其他人上班之前結束他跟市委書記的談話,但許橋已經站起來了。

  許橋在開水器前站了一會兒,似乎是在等候燒開,實際上他剛接完電話就打開開水器的開關,已經燒開了。他先泡了自己的茶,然後再給戴自耕倒了一杯溫熱的純水,他故意把整個過程放慢,爭取一點時間思考該如何面對這位來勢不善,咄咄逼人的紀委書記。他意識到,這是他作為商州市委書記第一次正式處理他的本職工作,但同時,這似乎也是他作為商州市委書記最困難的一項工作,他對這項工作的意見,很可能決定了他在商州以後的某種工作態度,也決定了很多人的命運,決定了一場可能的權力戰爭,當然,也決定了他的仕途。如果可能,他決不願意這麼快就做出決定,不願意這樣倉促地選擇攤牌。他抬頭看了看窗外,依然一片灰白,看不到一個清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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