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你們的惡 | 上頁 下頁
六一


  我走到長江大橋上,天已經黑透了,雪花不見了,只有細如髮絲的雨在悄無聲息地落,就像去年耶誕節那夜悄無聲息的雪。我沿著橋欄,慢慢地找,慢慢地尋,最後確定了去年我和潘正靠著的那一段。橋欄濕漉漉的,我把臉貼在上面。我希望能找回潘正的一絲體溫,可除了冰涼,橋欄什麼也沒給我。江水依舊奔流,天地依舊悠悠,而一個生命,竟如同朝露,短促,急切,消逝得無影無蹤。恍惚之中,我下意識地朝身邊摸了摸,沒有潘正,摸到的是一把細雨和冷風。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音容猶在,誓言已老!承載著這刻骨音容的肉體,已經寂靜,已經冰涼。明天,他將被一把火燒成灰燼,裝進一個盒子裡,再被他大姐、大姐夫抱回鄭州,埋入泥土!

  我趴在冰冷的橋欄上,痛哭失聲,渾身篩糠樣地抖著。他曾辜負過我,即便再辜負一百次,上天也不該拿他的命來開玩笑,不該拿他的命來抵償啊!死者已去,留下生者痛不欲生。這,難道不是上天在懲罰我嗎?是的,我明白了,這正是上天在懲罰我!上天為什麼要懲罰我?我做錯了什麼?我違背了誓言了嗎?我沒有忠於愛情嗎?噢,也許,也許,是因為我沒有決絕地割斷和沈暉的牽扯?

  不知哭了多久,我全身都軟了,涼了,這才輕飄飄地下橋。剛走到橋頭,我就看見了靠在橋欄上的郝康。驀地,我的淚又充滿了眼眶。他對我實在是太好了,一直是這麼好。此刻,沒有了潘正,我真有點害怕他對我的好了。

  「活著的人總得好好活著。」他只跟我說了這麼句話。

  10點鐘的末班車已經過去了,我和他就這麼打著傘,在髮絲一樣飄灑的細雨裡,一步一步地往回挪。街燈把兩個人的影子拉長了又縮短,縮短了又拉長。街上依舊是車聲嘈雜,行人已經稀少了。死者去了,活著的人,還在為這世界製造永不停息的動靜。除了我的心,外界的這一切,和潘正活著時,沒有不同,一點不同也沒有。

  來到我的學校西門,我停下腳步,和郝康道別。他說要看著我進門才放心。我聽話地進了門,加快腳步,徑直朝前走,沒敢回頭。

  西區教師宿舍樓裡,不知哪扇窗口傳出了王傑的歌聲。那憂傷的哭腔,在呼喚著心愛的人。「事到如今不能埋怨你,只恨我不能抗拒命運,時時刻刻沉醉愛河裡,誰知悲劇早已註定。閉上眼睛想起你的情,難忘記你我曾有的約定,長夜漫漫默默在哭泣,心中無限痛苦呼喚你……」

  我聽著聽著,心又痛成了一片。走到我的宿舍樓後,我停下來,靠在一棵濕漉漉的樟樹幹上,閉上眼睛。

  不一會兒,一個人來到了我身後,我以為是潘正,激靈靈地睜開眼,轉身一看,原來是沈暉。

  看見沈暉,我陡然間覺得自己塌了。這世界上有人記得我、關心我,起碼還有郝康和沈暉。我應該知足了,無論潘正活著還是死了,我都應該對生命心存感恩,對記得我、關心我的人心存感恩。

  我一下子撲在了他的懷裡,手裡的傘掉在了地上。我壓抑著哭聲,淚在嘩嘩地淚。他抱緊了我,臉貼著我的臉,熱淚也在流淌。他的羽絨服也濕漉漉的,不知已經淋了多久的雨。

  「張薔薇,你大聲哭吧,別憋著,憋著難受!」他抽噎著說,「下午一放學,錢曉珊就去找我,叫我陪陪你。我不知道潘正在哪個醫院,就一直站在這裡等你回來……」

  「潘正……他走了……」我泣不成聲。

  「你別恨我啊……我是發過誓,要和他爭你,一定要和他爭個高下!從沒想到,他就這麼棄權了。張薔薇,我從沒動過叫他死的念頭啊……」

  「別說了,我知道……」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句話吧?我們是俗人,我們要戀世! 沒想到,這句話又派了一次用場!」

  就在這時候,錢曉珊、崔豔紅帶著班裡的一群同學來了,後面還跟著熊大春。

  沈暉忙放開了我。錢曉珊揀起我的傘,替我遮在頭頂。之後,她瞟了沈暉~眼,有點窘,拉住我的手說:「別太難過,我還是那句話,很多人活一輩子,也找不到個對著發誓的人!」

  同學們開始七嘴八舌地勸我。熊大春擠上前來,大聲說道:「張薔薇,叫我說,他不值得你難過!連活著的本事都有得,有麼事情值得你難過?」

  熊大春說罷,眼睛紅紅的。大家都寂靜下來,不少同學的眼淚都掉下來了。

  「還有句話,我一定要說!張薔薇,你可不能饑不擇食!」熊大春斜了沈暉一眼,「能來你樓下叫春兒的人,也會去人家樓下叫春兒!你要是不聽勸告,栽到這種人手裡,還有你哭的時候!」

  雖然我沒有預料將來的能力,可冥冥之中,我意識到熊大春這句話可能是個咒語。熊大春這個人有善的一面,譬如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

  人群漸漸散去了,只剩下了我和沈暉。沈暉舉著我的傘,兩個人走了好久,又來到了足球場上。

  足球場上黑黢黢的,地上的草經過大半個冬天,已被踩得光禿禿的,這空蕩蕩的凹地,風恣意地撒著歡兒,夾裹著細雨,撲打著兩個濕漉漉的人。

  「別聽熊大春胡說八道!」他的聲音已經暗啞。

  「熊大春誤會了。」我說。

  「什麼意思?」他警覺地問。

  「談不上饑不擇食。這輩子,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從潘正身上自拔……」

  「不要說了,我知道了!」他的聲音像是能擠出水來。

  「對不起!」我的淚又流了出來。

  他沒再說什麼,只是朝我靠了靠,輕輕攬住了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