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你家有熊貓嗎 | 上頁 下頁
一〇


  父親。

  父親的樣子是模糊的,陶然只記得他很高很瘦,戴著一副眼鏡,斯斯文文的,每當母親這樣說的時候,他都會笑答:「我看還是然然最漂亮。」

  那是她童年記憶裡最美的一幕,她把它藏在腦海深處,時時翻出來溫習,並常常忍不住地添加細節,比如母親微笑的樣子,帶著點撒嬌的語氣,或是父親看著她們時寵溺的表情,時間久了,她甚至有點分辨不出,這一幕究竟是真正發生過,抑或是完全出自她的臆想。

  無論如何,隨著父親的離去,一切都不一樣了。

  父親走得很奇怪,自從那個落雪的早晨以後,再也沒人見過他。

  他就像人間蒸發一樣沒有留下任何線索,如果不是因為他對小陶然說過那句「原諒爸爸」的話,人們幾乎以為他是無故失蹤。A市是一座小城,一個高級工程師的出走成了人們茶餘飯後津津有味的談資,引起了無數的猜測和揣度,後來謎團漸漸有了眉目,父親的幾個同事不約而同地說出,曾經在這裡那裡見到父親和一個打扮入時的漂亮女人偷偷來往,每次見到熟人都有點緊張,有一次他還給人介紹說那是他的遠房親戚,據這個人後來繪聲繪色的描述,父親這樣介紹的時候甚至還在臉紅,一看就知事有蹊蹺。

  父親離開後,那個漂亮女人也不見了,人們帶著興奮惋惜地說,看來是英雄難過美人關,沒想到老陶這麼新潮,居然學人家小年輕玩私奔。

  後來,和所有的醜聞一樣,人們像嚼甘蔗似的嚼著嚼著就沒意思了,索性撲地一下吐掉了事。可對陶家母女來說,那個男人留下的是一塊不能吐的黃連。

  母親整日以淚洗面,逢人便要哭訴,人們初時還很同情,陪著流淚的也有不少,時間久了次數多了,那套說辭母親一張嘴人家都會背,連至親好友見面都恨不得躲著走。母親無處發洩便開始往公安局跑,翻來覆去地報案,不是說丈夫被綁架,就是說丈夫被謀殺,有時甚至扯著小陶然,守在派出所裡哭鬧,搞得員警看到她都怕。

  再後來,原本就心臟不好的母親身體徹底垮掉了,大部分時間抱病在家,無論怎樣都有心無力,雖說當時的國營單位還沒改制,不在乎養活個把閒人,但一向事事依賴丈夫的母親根本無法撐起一個家,微薄的工資又幾乎全都花在了看病上。不得已,兩母女被姥姥接回娘家,或者,更準確地說,是舅舅的家。又或者說,是韋玲玲的家?

  思緒紛亂如麻,如扯不開的繭。

  陶然閉上眼,她不想想這些。

  每當那些陳年舊事泛出心底的時候,她都對自己說,過去的事已經過去,母親一生的悲劇都源於她不肯走出過去,可陶然不會,她不要想從前,她要想以後。

  可這一次,她也不想想以後。

  她忽然有些明白母親。

  那些從前的苦從前的壞,走過去了再回頭,她可以瀟灑地揮手,優雅地作別,以為這就是勇敢和寬容。可那些從前的好和從前的愛,又該怎樣去說再見珍重,好走不送?

  從此以後,是一個人的以後。

  一股熱氣從胸口上升,凝成硬塊,哽在喉間,陶然一次次地屏住呼吸,執拗地跟自己較著勁。如果姥姥在世,是不是又會揉著她的頭歎氣,叫她「傻小囡」?

  「小姐,探視時間結束了,您該回去了。」一隻手輕輕搭在她的肩上。

  陶然一驚,慌忙睜開眼,帶著歉意對陌生的護士說:「好的。」

  走出門廳,保安跟在她的身後落了鎖。

  外面,偌大的中庭沒有一個人影。

  陶然繞過噴泉,沿著鵝卵石小路穿過一片精心打理的小花園。

  已是九月,薔薇謝,桂花開。小路兩旁的灌木叢裡,大朵大朵的梔子花萎落成泥,清冽的香氣卻縈繞不去,仿佛是對夏天傾訴著最後的依戀。

  她緩緩走在繾綣花香之中,心神漸漸鎮定下來。

  坐進計程車的時候,陶然覺得她已經想通了。她開始為自己剛才對劉醫生的質問感到可笑,其實她早就明白,這世上有太多的詞藻只是造來隨便說說隨便聽聽的,比如忠誠,又比如永遠。何必較真呢?沒有誰是誰的永遠。先是父親離開她,然後是姥姥,現在是林醉,將來也許是母親,直至她自己。

  時近午夜,計程車轉過一個個空寂的街角。

  司機扭開收音機,一串乾淨的吉他音流淌出來,如珍珠墜地,叮叮咚咚滾落到遠方,消失在寂寞的夜色之中。

  有個男人在唱,那聲音有些沙啞,有些笨拙,有些不知所措:

  冰塊還沒融化 你在看表 我笑得尷尬
  你說最近很忙 改天聊吧
  那天我在樓下 想了很久 想你說的話
  你說愛情很窄 世界很大 而我們應該長大
  就這樣吧就這樣吧
  我想我聽懂你話中的話
  而我知道那真愛不一定能白頭到老
  而我知道有一天你可能就這麼走掉
  而我知道我知道這一切我全都知道
  我就是受不了……

  「師傅,麻煩停一下車。」

  一路沉默的陶然忽地出聲,嚇了司機一跳。

  「啊?」他扭頭看她,「小姐,您不是去浦東花木路嗎?這剛到甜愛路,還沒過江呢。」

  「不,我就在這兒下。」

  司機疑惑地瞥了瞥倒視鏡裡那個立在路邊的單薄身影,越來越遠,漸漸不見。

  他搖搖頭,歎了口氣。

  陶然只是靜靜地站了會兒,片刻,攏攏被風吹亂的頭髮,一使勁,把沉重的筆記型電腦抱在懷裡,沿著馬路朝著計程車離開的方向走去。

  經過路牌的時候她掃了一眼,驚訝地發現自己剛才沒聽錯,原來這個地方真的叫做甜愛路。

  甜-愛-路,她默念了一遍,心想,多怪的名字。

  突然覺得好笑,她咧了咧嘴。

  只一刹那,淚如雨下。

  也許很久以後,她也可以不失風趣地跟別人聊,說失戀就像感冒,說人一輩子總要感上一次冒,說感冒沒有特效藥,得了就只能扛著,又說感冒總會好的,時間長短而已,所以因為失戀而要死要活如同因為感冒就進ICU(重症監護病房)一樣,會被人嘲笑。

  說這些的時候,她會聽著音樂捧著紅茶,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但那是很久以後。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