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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第九十九話:催人老

  傑茜卡回公司了。她一屁股摔坐在位子上,狠狠地出了一口氣。我躲在自己的電腦螢幕後窺視她,她陰沉著臉,頭髮亂蓬蓬地像乾草一般束成一團。傑茜卡一拍桌子,叫道:「溫妮。」我一聽,嚇得伏在了鍵盤上。她心情又不好了,而她心情一不好,就不會讓我心情好的。

  傑茜卡三扭兩扭扭到我面前:「你說,為什麼你去了美國逍遙,而我偏偏就要去那種鳥不生蛋的旮旯受那種罪?」我仰著頭:「體驗體驗農村生活,也沒什麼不好。」傑茜卡雙手一叉腰:「那還能叫生活?洗澡水一下涼一下熱。交通工具是三個輪子的,發動機響得像拖拉機一樣。好不容易坐上輛長途汽車,還遇上趕集的了,把唯一一條路堵了個水泄不通,我活生生在那破車上等了一個多小時。」

  包括我在內的聞者相繼噗嗤噗嗤地笑出聲來,傑茜卡瞪了我們一人一眼。我說:「那你也下車趕趕集去,多好。」傑茜卡鼓掌:「說得好。那車上的人除了我以外,都去趕集了。回來時,有的買了鞋墊,有的買了香皂,還有的吃著茶葉蛋。你說說,他們怎麼都那麼閑啊?就我一個人,急得哇哇叫。結果你知道那司機跟我說什麼嗎?他說,急啊?急就坐飛機啊。我這個火大啊。要是有飛機,誰會來坐他的破車啊。」傑茜卡說得口沫橫飛,像是蒙受了天大的冤情。聞者又都哄堂大笑。

  魏老闆打開辦公室的門:「傑茜卡,一回來就哇哇鬼叫。給我進來。」傑茜卡住了口,扭走了。

  黎志元替父母找妥了房子,將二老安置了過去。

  週末,黎志元請我去了他家。他家牆壁上的字畫少了大半。我不解,黎志元解釋道:「平心而論,這琴棋書畫我是門外漢。只不過父母在時,多掛幾幅討他們歡心。」我大笑:「人前一套,人後又一套。」黎志元這廝,已過而立,已近不惑,在父母面前卻仍是會耍耍小心機的。我抬手拍了拍他的頭:「最近,越來越覺得你並不老了。」

  記得,我與黎志元的第一次見面,他就自稱「老頭子」了。

  黎志元揉了揉我的頭髮:「因為最近,你老得太快了。」我撇了撇嘴:「是啊,真怕哪天一覺醒來,突然看見皺紋與銀髮。」我住了口,怕再說下去,又要一臉愁容了。愛情曾讓我放肆如少年,如今卻在催人老了。愛情太沉重,黎志元說過的。

  黎志元又說:「等我八十二歲時,你也已整整七十。那時,同是佝僂著背,你就更不會覺得我老了。」我哈哈大笑,心想那時牙都已掉光,我只得與我的飯友黎志元一桌喝粥了。

  黎志元之所以請我來,說是有事要同我講。我問他:「什麼事?」他說:「倒也不是大事,只是我恰巧出生在三十七年前的今天。」我驚得捂住了嘴:「生日?今天你生日?」黎志元不解:「三百六十五天中,總有一天是我生日,你何必這麼驚訝?」

  我確是驚訝。黎志元的生日沒有喧嚷的如雲的賓客,沒有奢侈的琳琅的酒筵,只有我,而我,還只是呆呆地捂著嘴站在他面前,半晌,才說出一句:「生日快樂。」黎志元笑得快樂極了。

  「你要怎麼慶祝?」我問。「有什麼好慶祝的?你剛剛才說不覺得我老,我就又長了一歲。」黎志元眼角的紋路像是又深邃了一點點,我覺得好看極了。「我來給你煮長壽麵吧,我媽說的,過生日一定要吃長壽麵。」說著,我就挽上了袖子。黎志元贊成:「好。」

  第一百話:你只須等我

  傑茜卡給黎志元打來電話,像是說叫他出去慶祝生日。黎志元對她說:「不慶祝了。你也知道,我並不講究場面。」傑茜卡像是又說要來找他。黎志元道:「傑茜卡,溫妮在我家。」我只聽得,電話中傳出傑茜卡的尖叫:「溫妮?」黎志元揉了揉耳朵,歎氣道:「你何時才能長大?」長不大的傑茜卡啪地掛斷了電話。

  我問黎志元:「她何時才能不愛你?」黎志元話說得隱晦:「總要等到我身邊再站上一個女人,她才能再死心。」我的臉紅了。我總是站在黎志元的身邊,但我卻口口聲聲說著「飯友」二字。我問:「那時,你結了婚,她就真的不再纏你?」黎志元道:「傑茜卡有原則得很,爭時盡全力,輸也輸得心服口服。」我又一驚:「你總是把我推到她面前,要是有一天,我有了不測,你可以第一個質問她。」黎志元又來揉我的頭髮:「安心吧。她並不是沒有分寸的。」

  長不大的傑茜卡也是有分寸的。她縱過火,結過婚,離過婚,還剛剛去過了農村。人人都在經歷中長大,我也不例外。而肖言,他卻在因為我的「長大」,我的「有分寸」,而感到了不滿。

  我親手為黎志元抻了長壽麵。我邀功:「你知道嗎?連我爸媽都從未有過此等榮幸?」黎志元不領情:「怪不得這面此等模樣。」說著,他還兩隻手指撚上一根,面露鄙夷之色。我打他的手:「放下。」他又道:「你可不可以再抻長一點啊?這麼短,怕是我要活不過下個冬天了。」我聽了,大笑不止。

  黎志元吃面時,還是領了我的情。他吃光了每一根面,說:「好了,我之前請你吃的所有飯,你今天用這一碗面就還清了。」我瞪大了眼睛:「真的嗎?那要是我開一間麵館,豈不是要賺翻了天?」

  黎志元家有一架鋼琴。他雖說他是門外漢,卻也彈得出流暢的曲子。我不懂裝懂:「好一曲貝多芬。」黎志元失笑。我繼續裝:「啊,不對。是好一曲莫札特。」黎志元大笑起來。我投降:「你笑就笑吧,除了小貝和小莫,我也說不上來別的名字了。」黎志元從鋼琴前站起來:「溫妮,你這麼好,叫我怎能不在乎你?」

  我愣住了。我不擅廚藝,我不懂音律,但黎志元卻說我「這麼好」,說他「在乎」我。我低下頭,對他說:「你又在逼我說對不起了。」黎志元伸手在我額頭上輕輕一彈:「傻瓜,有個可以在乎的人,是件幸事。」我忍不住把臉埋在黎志元的胸前:「那麼,你應該說謝謝我嘍?」黎志元撫了撫我的背:「是,謝謝你。」我讓兩滴淚滲入了黎志元的衣服。

  週一,我在公司收到了一束花。鮮紅鮮紅的玫瑰,盛開得熱烈極了。

  傑茜卡見了,丟給我一句風涼話:「哼,都一把老骨頭了,還玩這小孩子的把戲。」我知道她說的是黎志元,於是丟回給她一句:「哎呀,傑茜卡,你脖子上的皮怎麼皺巴巴的啊?」傑茜卡一聽,馬上掏出了小鏡子。這世上比男人更怕老的動物,僅女人一種。我兀自困惑:為何我可以常常對著黎志元把「老」字掛在嘴邊,如今卻聽不得旁人講了?

  而花,其實並不是黎志元送的。

  花中的卡片上寫道:我有我的計畫,你只須等我。這花和卡片上的話,均來自肖言。我抱著花發呆。這男人,同我在美國時,就有他的計畫。他早我一步,回到中國,只留下一句「你要好好的」。而我不好,一點都不好。而如今,他又有了他的計畫。他不要我好好的了,他要我等他,只須等他。而我根本不知道,我等來的,會是什麼。

  魏老闆到了公司,向我嚷道:「溫妮,幹什麼呢?我請你回來是讓你當花瓶啊?是不是又想出差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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